水泥地上的野草
史铁生说,家乡绝不单单指一片固定的土地,那是一种辽阔低缓的心情,有时候你听到正午时教堂的钟声也会想起某人的面影。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句话倒是成立的,毕竟水泥地上长不出疯狂的野草。
时常想起老家的暴雨来,山区的暴雨不同于城市那般急促而猛烈,大抵是缄默无声的。因为城市里的高楼围墙为雨点的拍打形成了回音壁,一点点地敲击形成整齐的回声。大山深处只有野草花木呆愣地伫立,慢慢地接受雨水的愈合,一点点地吸收水分和阳光,每一个张大的毛孔用力呼吸。肃穆超然如一场葬礼,无数地生命在暴雨的牢笼下绽放地死去,悲壮却不惨烈,豪迈而又坦然,风中传来牧师的低吟浅唱。
所以我想,这世上绝大多数事物的本质大抵是沉默,譬如一朵花盛开时花瓣与叶片间的摩擦声,譬如雪地上掉落的枯枝划过空气的撕裂声,再譬如昼夜更替星辰坠落时世界仓皇的逃窜声。然而人类的出现却打破了万物这一切的生长,他们给城市建造围墙,给太阳营造曙光,给芳香的泥土铺上钢筋板砖,给一切相亲相爱的万事万物树立法规与文明的圈子。于是喧嚣把沉默赶出城市,事物的本质和事物的本身中间隔着一道南墙,墙下是世俗的眼光,墙外站着无数的姑娘,充斥着野性的尖叫。
于是我开始寻找,我想每一次旅行人们都把自己的影子落在某处,这些零星的影子就是一个内心本质的碎片,把它们拼起来就成了一个完整的人,这个世界一天中也就有了半边阴影。所以人的影子其实成千上万的,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还在不断追随着什么,我们也只剩下最原始的呢喃。
心情阴郁的几天总想去外面走走,大约是受到了韩磊那首《花房姑娘》的影响。想去看看大海看看草地,想让风吹去我身上的工业气息,想让被这个时代挡住的夕阳温暖我的心房。想走在一些老路上遇见一些老友,沏一杯七八十年代的茶听一曲七八十年代的磁带慢慢消磨时光,看着他们脚下的影子越来越浑厚,看他们进进出出为我收拾好行囊。然后我再跨上我的单车消融在田垄尽头的夕阳里。
外婆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我之所以在前面为她的出场铺垫如此之多,是因为她对于我来讲就像一个人形的空白,只能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人未必可靠但真实的图案,确确实实地在那儿。像墙壁上投射出她被拉长后佝偻的影子,面目模糊。
去过农村的人回到城市总有一种成就感,想必几十年后所谓“村庄”这个东西早已没有了罢。于是我的生命便多了这么一个东西。
该怎样去形容村庄里的人呢?有时候是一个挑担子的老头哼着酸曲儿路过,腰间别着一个褐黄色的酒葫芦,有时候是一辆客运车在某棵老榕树下停靠,上面下来许多带着墨镜的来搞什么“农家乐”的城里人;有时候是赶着去县城的姑娘嬉笑着从我身边经过,大声阔谈着城里的见闻和谁家的母猪又下了一窝崽。有时候我站在路边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目送着残留在空气里的欢笑声渐渐散去,心想外婆她年轻时或许也是这副模样,就这么坦然地走在大路上,身上带着新鲜的牛粪味和芳草的香气,像是一瓶特调的香水。
我素来不愿意去赞美或讽刺某个人或者某群人,人以群分,也许有读者会觉得我的话里隐含微辞,但我都无所谓。套用韩寒的话,一个人的优胜劣汰就好比后脑勺上的头发,自己是看不见的,惟别人看得一清二楚。这话用在外婆身上照样成立。
去过山村的人回来总有些故事可以讲,比起那些在城市里忙碌却没人仰慕的人来讲,乡下的外婆可以说身边围了一群群小孩子,像个年轻时居无定所的说书人。我想许多年以后至少我也可以和我的孩子来讲述这些故事,当新砖把旧泥土压在了身下,我指着那条废弃的弄堂可以告诉那双好奇的瞳孔这里外婆曾经做饭时的热火朝天。
最近一次看见外婆是在老村的院子。春去秋往,那颗大榕树已经可以有十个人来怀抱了。外婆微眯着眼靠在它上面休息,袒露出略微有些发福的肚子,彼此毫无拘束,知根知底。好比两个同时老去的朋友,见证了彼此年轻时张狂,中年时的颠沛流离,到了晚年守望着这座着了魔的村子,等待着他们的子孙失魂落魄地归来。
于是我静静地站在篱笆外,看着日落下阴影逐渐把她笼罩。外婆有时候凝视着巴掌大的榕树叶落下来,有时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望向更远的远方。我看着树叶上的尘埃把她一点点淹没,眉角眼梢。一双落寂的眸子消融在夕阳里,身下的影子被落叶与天光切割得稀薄。
我无法猜想她究竟在想什么?大概这样看久了,大榕树的根系也会扎根在她温暖的心房。
每次回老家路程都会伴随着一场大雨的降落,透过车窗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幽远的大青山被雨雾朦胧。我想外婆此刻在干什么呢?或许她正赤脚踩在菜地里,周围的芦苇拔节在水面上露出头,微风和细雨轻轻拥抱,淤泥和流沙裹住她的脚,她一次次拔出来,再伸进去,汗水在泥潭里打不出涟漪,周围雾气氤氲不清。
其实我更期待外婆像一个闺中怨女一样如凝望榕树叶般凝视玻璃外的雨,看着一园兰花幽然绽放,满山遍野的草渐渐饱和,共同的星空下是不同的心绪蔓延。于是,渐渐地,渐渐地,野草不再是野草,星辰不再是星辰,时光不再是时光,苍颜白发不复青丝。唯有那欢声笑语被斩断半截在空气里,弄堂开饭的炊烟不断升起,树叶飘零,雾气氤氲,窗外大雨滂沱,仿佛接天不绝。
我无法揣测一个人到老年在饭桌上突然沉默时的心境,有时候外婆十分想参与进我们年轻人的话题,脸上喜笑颜开的表情却时不时瞬间凝固下来,沉默地用筷子在饭菜间拨弄,不知道怎么去接下一句话,尴尬地盯着油光的菜来抱歉刚才的失言。
我也无法想象外婆年轻时经历了怎样的颠沛流离,青年时爱上了怎样的男子,对爱情怎样的憧憬以及怎样的失望,像我们一样追逐着怎样的梦想,经过了怎样的苦难与屈辱,看过了怎样的人事变迁,到最后又如何爱上了油嘴滑舌的外公……一个女人收敛了一切的沉默,旧时代的封建思想造就了心酸与煎熬,把苦难的一切酝酿成冷绿的草,不再勃发却沉稳扎根,优雅成熟的女性气质外露无遗。
又仿佛是中国旧时代女性的缩影。
作为正值风华正茂的后一代,我可以从原始的土地上捡拾到这样人性本质的碎片。老土地和旧时光,终归是要和某些人联系在一起的,不然这一切的缅怀都失去了意义。
后来叔舅们把外婆一家接到了城郊,如今的老村他们已经很少回去了,可毕竟是注重家规祖制的老人,每年秋收的季节还是回去和当地的熟人一起谈论今年粮食的收成。每年年夜饭还是在城镇里吃,走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外婆目送的身影。她老人家视力不大好,体型已有微胖的老态,我可以隔着几条街道都可以听出她看不到我们时茫然而惴惴的心跳声。面前是在黑夜里黯淡却独秀璀璨的霓虹灯,车轮胎的摩擦声在胶凝的空气里划破寂静,偶尔一两声猫鸣犬吠仿佛鬼魅。灯火阑珊,外婆扶着一根废弃的电线杆子,仿佛靠着当年那棵老榕树。
是什么样的罪孽由内而外地瓦解了她最初的理想主义?是什么样的现实粉粹那份美好的浪漫?是什么样的苦难消磨了面庞的棱角?当流水亲吻过光滑的大理石板,日久天长,谁知道上面的皱褶与裂痕又是谁的无可奈何?
这一切都无从可知,这一切都不可计较。
像是垂暮的夕阳,转身只可撞见黑夜,永远不可能碰面朝阳。
它朝阳过么?在那一个又一个黑夜后的白昼,那一个又一个白昼前的黎明。唯有黑夜中飘荡的鬼魅诉说着这有始无终的过往。
它不是它么?它不是自己么?夕阳同是垂暮,垂暮却属于黑夜。同时拥有一个本身却挂在不同颜色的天空。它是它自己,于是它是它自己。(一直都是?)
还是那句话。这一切都无从可知,这一切都不可计较。我希望如此。
我不由自主地担心,担心这株野草失去了大树的庇荫在城市的雨水下千疮百孔。可我知道这都是徒劳。
只是希望在来年的春暖花开里,这株野草依然在高墙的旷野下盛放得赤裸裸。我循着这土地,依旧可以找到迷失在荒漠里的影子,知晓她原来一直都在,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眺望,归去同一。
我想是了。这茫茫红尘中,外婆她大概就是这样一种人,在坎坷的田垄上走的久了,也可以很坦然地走在大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