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份乡情
夕阳如一颗思乡红豆,嵌在远方一抹寒山上,河堤上一排沧桑的老柳树向空中伸着干枯的虬枝,在默默的守望者春天。衰草连天的原野空旷而静谧,只有四边的冷风在枯草上行走,突想重温古诗句里“长河落日圆”的画境。我爱那片沙岸,那里有缓缓的流水,长腿水鸟在温软的沙泥上漫步,肥鸭龟伏在日光底下呷呷的聒噪着;清晨时,有浣纱打水的媳妇,出入弯曲的林道;黄昏时,更有漂游的渔舟,隐在茂密的水草间。
于是裹紧风衣,把手抄在上衣袋里,踱在横过田野通往河畔的乡土道上,料峭的寒风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泥土与腐败的花草味儿,那是故乡特有的一种体香。隐约听见前面渠沟里传出狗的低吟声,踏上石桥一瞅,不禁哑然失笑,干涸的水沟下,邻居黄老伯的爱犬阿黄,勾引了一只套着黑白相间“皮草”的雌伴,忙于野合偷情。雄壮的阿黄看到我来,欲罢又不能,立即调转身子,紧盯着我,绿绿的眼神里射着敌意,又含着一份羞涩与祈求。我骂道:“狗流氓,你家主子呢?”很阿黄很通人性,向着河边“汪汪”犬吠两声……
我快步拐上河岸,第一眼便看见了虽古稀之年,但身板依然硬朗,精神依然矍铄的黄老伯。他正举着两根长长的竹竿,从右往左旋转着身子,把一张撸鱼网撒的像一轮月牙儿轻轻的落入清冷的河水里,然后两根网杆一边合拢,一边激起一朵朵洁白的浪花,最后用力的直起猫着的虾腰,果然几条白白的河鱼与几只青青的河虾挣扎了几回便做了囊中之物。
“黄老伯!你老宝刀未老啊,够吃了吧?”我寒暄到。
“孩少爷,够我们爷俩晚上喝两盅了!”黄老伯扭头一看是我,爽声笑道。
“无功不受禄,让俺给你老打下巴活,晚上吃的好心安理得啊!”
“好嘞,我收网,你清网!阿黄来了就打道回府,你年生哥给我捎来的酒还剩一瓶,据说许世友最喜欢喝的那种,陪我给解决了!”
“那是茅台,今晚老侄子我真有口福!哈哈!”伯侄俩一唱一和,其乐融融。
“黄老伯,说实话,为啥不到北京儿子那去享清福,在老家独居一人找累受的呢?”我疑惑的望着黄老伯。
“求,那个福俺没命享。前年接去蹲了一个月,你老伯我头发急掉了一大半,在家没人闹嗑,出门不知南北,吃了消化不良,就连拉大粪也没有家里茅厕爽快,哈哈!还是俺这个老窝好啊!”说着指指身后环绕在池塘竹林之中的那个已经飘起了袅袅炊烟的小村庄,得意、知足神情洋溢在满是岁月雕痕的老脸上……
黄老伯名叫黄得福,反而因为富农成分连累他受了不少罪,年轻时虽生得精干挺拔,也未能及时娶妻生子。其一堂弟在南山挖石头时,不幸做了炮灰。进门不久的弟媳是老北乡水荒时逃生来的,丈夫死后,无依无靠,经家族媒妁之言,在一个阳春三月里改嫁给了黄老伯,随了老家一句歇后语:弟媳妇嫁大伯哥--紧里不紧外。成家后两口子很是恩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小日子很是红火。不久黄大婶怀上身孕,并于大年三十晚产下一子,接生婆随口取名年生,黄老伯乐呵的整天合不拢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月子里黄大婶受了风寒,当时家境贫寒,医疗条件又差,没出正月,可怜的黄大婶撇下夫子,撒手人寰而去。黄大伯便锯了水码头边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做了棺椁,在左邻右舍帮助料理下,把黄大婶掩埋在南堰沟北边的一块滩地南边,她从此临水向阳而居了。
黄大伯从后再也未娶,一把屎一把尿专心拉扯年生哥。年生哥大我六七岁摸样,据说儿时很是顽皮,地下扒田豁子逮小鱼,天上爬树干子掏鸟窝,的确是一个有娘生没娘管的孩子,猫狗都嫌。他的变化还得从一事说起,1976年9月,中国发生了一件天塌地泄的事,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了,隐约记得全村子里人都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多女人还咿咿呀呀的哭,我也从那时方知无论何人都过不掉阎王爷这一关。一天晚上,庄上的大人小孩好多都往大队部去,听说上面弄来了一台啥电视,看在天安门上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年生哥当然会赶这个趟儿。据说他脖子伸的跟鸭似的往前挤,不料踩哭了当时大队长的儿子,大队长便上前大骂道:“娘的X,富农羔子也配来看天安门?”边骂边拧住他的耳朵给驱除了大队院门。年生哥哭着回来与爹诉说委屈,黄大伯铁青着脸,竖起胡茬子,扳着他的头说:“年生,你要是爹的种,从今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爹累断脊梁骨也供你上学,考到天安门去,要混的比他狗日的儿子强!”年生哥听罢,顿感浑身热血奔流,眼前闪过一道亮光,果真用袖口抹干了眼泪,点点头。
从那以后,年生哥真的出息了,玩耍时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了,就连放牛也书不释手,家里破墙壁上贴满了年生哥黄黄红红的奖状,煞是羡慕人。有一年暑假,正在塘边钓青虾,突然听到村头锣鼓喧天的,奔去一看,原来是年生哥考上北京啥大学了,上面送喜报来了。哎哟,村子里可炸开锅了,处处沸腾。
“年生考上北京大学了!”
“俺村要出大人物了。”
“俺家要有这个儿子,死也闭眼了。”
“老黄家的坟地长大蒿了。”
……
大红喜报到屋就被贴在堂屋正中间,茅草屋顿时蓬荜生辉!那个拧过年生哥耳朵的大队长,已经是支书了,不知啥时也来了,点头哈腰的握住年生哥的手抖个不停。接连几天黄家门庭若市,亲戚走了,朋友来了,小汽车也来过几回。
回到家耳朵里满是家人说年生长年生短的,要俺与姊妹们也要像年生学习,去光宗耀祖。很快暑假结束了,年生哥也要去北京上大学了,大队支书坚持给黄老伯家请了一场皮影子戏,热闹到半夜。记得是两个人躲在帷幕下面,用线牵引着几个花花碌碌的纸人,在一块亮亮的屏幕上玩耍,还配上叽叽咕咕的声音。我记忆最深的一出戏是《磨豆腐》,说的是豆腐店小伙计与掌柜娘子日久生情的事儿,一次两人正在打情骂俏,被从外面买绿豆回来的掌柜撞见,掌柜醋意大发,怒不可遏,抡起磨棍便打,掌柜娘子拦截不住,小伙计也躲闪不及,头上挨了一棍,便撒泼皮,坐在地上搂着毡帽头,蹬着脚腿,尖着嗓子哭喊“乖乖哟--,把俺头打了一个包--”特别那个“包”字音调悠扬。不知哪个光棍性情被撩的按耐不住,脱口说道:“打死也值了!”逗得满场哄笑,真可谓“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第二天与伙伴上学,学叫了一路“乖乖哟--,把俺头打了一个包--”.不料乐极生悲,课间时在教室表演,被老师逮个正着,不容分说被拧上讲台,叫同桌上来刮红了鼻梁。后来还要写出深刻检查,保证不再犯了,我清楚的记得有这么一句:我今后再也不学豆腐店小伙计了,我要向黄年生学习,长大了考青蛙(清华)大学。若干年后很惭愧诺言只兑现了一半,就是没学豆腐店小伙计,只是考了一个师范,但回过头想想也有年生哥的榜样力量,榜样的力量确实是无穷的。
后来皆说年生哥有出息是她母亲得地了,有一位权威性很强的老风水先生在我家就说过,他娘的坟地玄武方(后方知为北方)很高,为靠山,其余三方环水,为玉带缠腰,年生哥后来肯定可就高官,说的理论滔滔,神乎其神。几年后果然应验了,年生哥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并且娶了一个北京的花姑娘,是一个局长的千金小姐。一个暑期黄大娘树碑时年生哥抱得美人归,是县委吉普车送到村头的,下车后我们一直围观到家。大都市的女人就是不一样,穿着白色长裙,头发像一团漆黑的瀑流垂到腰际,白色凉鞋根子与凿子一样,走在坑洼不平的道上,一颠一颠的,不得已用雪白的长臂挽着年生哥的胳膊,屁股挂在勒着长带的细腰下面左扭右晃的,年生哥穿着条格衬衫,当年的鸡窝头梳的一丝不苟,不停的与村邻们微笑招手,十二分的风光。现在年生哥在国家发改委,官位已经超过他的岳丈了,正厅级别也干几年了。年生哥当官没有忘本,也没有计较老书记前嫌,咱村的小学教学楼是他弄的项目,第一条柏油路也是他找领导审批的。人们常说“一人当官,鸡犬升天”,黄大伯没有升天,还在老家,但村民们都受益了。
与黄老伯边忙边聊,很快日落西山了。情场得意了的阿黄颠颠的跑了过来,鼻子闻闻鱼篓子后,就钻进黄老伯的裆下磨蹭撒娇。黄老伯立即卷起了网,把鱼篓颠簸了几下拎给我:“走,回去与老伯晕几盅!”
在残阳的余光里,阿黄在前面领路,黄老伯扛着渔网,我拎着鱼篓并走乐呵着。村子渐进,我依稀看见红红的炉火照壁,火锅冒着一缕缕白气,我与黄老伯推杯换盏,小屋里飘溢着浓郁的茅台酒香。今天回味,那里面难道不是还饱含着一份浓浓的乡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