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春节过后,当外出的务工者一一告别父母妻儿,恋恋不舍地踏上远方的旅程,一张张挂满离别之愁的脸上,显得茫然与无奈。又是一年的漂泊开始了,又要承受一年的相思苦,亲人们送了一程又一程,千叮万嘱,惜惜相别。泪流满面的游子们背起行囊,决绝地走向他乡。
为了谋生,务工者们不得不忍受思乡的伤痛,漂泊的日子里,任凭风吹雨打,经受颠沛流离。他们心里在默默地想,走得远是为了更好地回来。所以春节成为流浪者们情感的皈依,进入腊月,游子们已归心似箭,再远的距离,再拥挤的车厢,挡不住他们回家的行程。
我因此想起自己离开家乡时的情景,那年正好17岁,迈出家门的一瞬间,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孤雁,就这样不情愿地飞走了,脚步很沉、很重。走出村口时已泪如泉涌,回头时,已看不清家门,抹着泪告别了家乡。
孤雁的飞行是飘忽不定的,一如它孤独的灵魂。
人生有太多的变数,命运时常难以拿捏,离开家乡,这是无奈的抉择。在此之前,我是从未离开过父母的,更没出过远门。父亲说男儿志在四方,凭着这句话,我与故乡天各一方,从此伴着乡愁成长。在钢筋与水泥构成的楼房与楼房之间,我必须习惯城里人的淡漠,时刻提醒自己,要适应孤独,适应喧嚣,适应陌生人尖刻的眼神。
乡愁是每位漂泊者的通病,尤其是到了节日,游子们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愁怨。想家,想父母,想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我知道,我把自己生命中最初最绚丽的景色丢在故乡,这些景色,包括温馨的早晨,还有绚烂的晚霞,一旦丢失了,就再难寻找,任凭我怎样努力,再也摸不到,看不见。
唐朝诗人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道出了游子们对故乡千般万般的思念。是呀,曾经在多少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守着叫人思乡的月亮,反复想着一个不容易明白的心事,到底是故乡抛弃了我,还是我背弃了故乡呢?为什么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如今已与我毫不相干,我的根早已在故乡扎下,却为什么不容我安身呢?
一口标准的家乡话,成为我额头上的标签,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一眼被认出是兰陵人;僵硬的舌头,吐出的吐沫都是家乡的味道。曾经是那样傻,因为朋友说了一句:你是兰陵人?我与他反目成仇。现在想想,当时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允许别人说真话?三十年过去了,反倒希望陌生的朋友,一眼认出我是兰陵人。多少年来,曾有人劝我说普通话,我告诉他,在情感上,我丢不下故乡。
背井离乡自古都是悲伤的,悲伤中带有悲壮。屈原的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写尽千古漂泊者的离别之苦,可见屈原是有过这种离别之痛的。离别之痛触及灵魂,刻骨铭心,唯有月亮可以缓解心中的悲痛,月亮成为漂泊者怀乡的寄托,所以才有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感叹。明朝诗人袁凯的"落叶萧萧江水长,故园归路更茫茫。一声新雁三更雨,何处行人不断肠。"更是描述了漂泊羁旅的愁苦和浓烈的乡情。
来到城市生活了三十年,乡音未改,我感觉,自己依然是一只孤雁。孤雁的轨迹是没有规则的,飞行得有些踉踉跄跄,翅膀始终是疲软的,漫无目的地飞行,魂不守舍。那么,哪里是归宿呢?我莫名地想到河边路旁死去的鸟,它们是积劳成疾的吗?它们是客死他乡吗?谁会牵挂它呢?又想到田野里的坟墓,游子们灵魂的落脚点就是这些坟墓吗?我真的不敢再多想!苏东坡曾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我却固执地认为,苦苦挣扎了几十年的异乡,始终不是安心之处。我的灵魂将游向何方?是在故乡呢,还是那个未知的坟场?
尽管我在这座城市里已经有了固定的住处,我依然是客居他乡的游子。作家周国平说,城市不是乡愁的产地,城市只是埋葬乡愁的坟场。我的乡愁注定被埋葬在城市,到时候,冰冷的肉体连同迷失的灵魂一起被城市埋葬。我担心的是,下一代人还有乡愁吗?还会像我一样迷恋故乡而痴心不改吗?包括我的孩子,他们或许也有背井离乡的时候,无非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一样的楼房与街道,相同的车站与码头,一口的普通话,身上没有一点家乡的标记。他们是否还有漂泊的感觉呢?哪里还是他们的故园?能否还有殷殷的家乡情结?
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是,父母越来越老,我正计划把二老接到城里来。那时,我与故乡还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回乡的理由是看父母,到时候连这个理由都没有了,难道再回乡需要偷偷摸摸地去?真若如此,我这孤寂的灵魂何以能安宁?流浪了一生的心何时才能找到家?或者再过些年,乡村被推倒盖起楼房,然后彻底消失了,没有了瓦房小院,听不见鸡鸣犬吠,哪里去找我的安心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