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或许还不如一片落叶
七月底八月初,是最热的时候。河岸边的白亮树,到了傍晚,树叶子还是蜷缩着。不是因为干旱,而是因为过于炎热。
傍晚下了一场雨,天气就凉了许多。沿着河岸散步,就如同走在一丝凉意上。风忽然吹过白亮树,青叶似盖的树荫,却落下一片黄叶。沿着风的方向,黄叶孤零零的贴着河岸的泥路,呼呼啦啦的半飞半飘着。像一个领路的,领着脚步前行。
一直到河岸被一座大桥隔开,这片树叶才落入河流里,幻化为一叶舟,顺着河流的方向,漂游到视野之外。
坐在河岸上,忽然想起一个人的生命其实只是一片飘落的树叶。就像青年时代因为邂逅而成为朋友的人,却早早离开了世界。你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你以为他还活着。当你偶尔听说他已经死了十几年,那种感觉,和看见一片提前坠落的树叶的感觉差不多。
前天,济源的散文家葛道吉转载了一个目录,我给他发了个纸条,问济源小说家牛子耕。他回纸条说:牛子耕是济源的一个文学符号,已经去世十几年了。
人就是如此,你不知道他去世,对于你,他就活着。你知道他去世了,他就真的死了。
1984年秋天,我在郑州《奔流》筹办《散文选刊》,和《奔流》小说组办公室对面。有一天下午,听见《奔流》小说组有吵架的声音传过来。一个粗重的男低音,在激情四射的和几个人舌战着。吵架之后,才听说那个男低音是牛子耕,济源写小说的。
在地方写作的人,不论是写小说写诗歌写散文,到了编辑部,一般都是恭恭敬敬的。也有点头哈腰的,也有道貌岸然的。像牛子耕这样跟编辑吵架,并且说编辑不懂小说的作者并不多。或许就这一个,就让我碰见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济源开笔会,认识了牛子耕。那个时候,济源的王屋山还没有开发为旅游景区,达到王屋山最高峰南天门也没有一条明显的道路。一天傍晚,牛子耕说:"咱们两个上王屋山吧?"
我们两个踏着一天落霞,向王屋山走去。记得在一个峡谷转弯处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树根突兀出来,有几十平方大。我和牛子耕坐在树根上休息,天就黑了。牛子耕说:"我们要在半山上住一夜,明天早上才能登上南天门。"
王屋山半山上有三间破败的庙宇,里边住着一个护林的工人。他让我们住在一张木棍绑成床上,隔着窗户,能看见月色里王屋山的顶峰。屋外不远处有一个山泉,沿着一个悬崖跌落,散落出山涧瀑布清幽的声音。牛子耕说:"咱们去找瀑布吧?"
我们就沿着庙宇前面的小路,顺着声音找到了瀑布。月色从瀑布里穿过来又穿过去,让山涧瀑布变成了米黄色。瀑布溅起来的水花,精致的落在我们脸上,沁凉沁凉。四面是无边的山峰和橡树,四面是无边的月色和风声。我和牛子耕沉入在王屋山的无边无际的夜色里,如同一两个瀑布散落出来的水滴,如同月色和夜风裹挟的一两片树叶。王屋山记不住我们曾经在一个夜里来过,不过我们记住了王屋山的一个月明星稀泉鸣瀑响的夜晚。当然,我也记住了济源一个浪漫的男人---写小说的牛子耕。
第二天早上,我们吃过护林工人的锅盔,喝了一肚子泉水,爬上了王屋山的顶峰南天门。那些颓败的庙宇规模宏大,还能显露出过去曾有的兴盛。我们站在南天门下边,却找不到一个曾经的朝拜者留下一个印痕。那些石头默然无声,那些好像要倾倒又坚持挺立着的墙壁默然无声。这就是愚公想移走的山,但是愚公没有把他移走,他还挺立在这里,长满树木,结着庙宇,流着泉水,飞着瀑布。
我们回到济源,已是第二天下午。牛子耕令我到一家小酒馆喝酒,四个菜一瓶酒,我们都醉了。牛子耕说:"在没有道路的树林里,上到王屋山顶峰的,没有几个人,但是有我们俩啊。神话不会说我们是愚公,但是我们说我们就是愚公。"
那次和牛子耕登王屋山并在王屋山上过了一夜,成为一个笔会组织者的记忆。当这个组织者职务升高了,又组织了一次笔会,我又登上了洛阳的一座没有开发的高山。他笑笑说:"你不要再参加写东西人开的笔会了,参加登山协会算了。"后来我写过一篇散文《抚摸汉朝》,第二节就写了我和牛子耕登王屋山的感受。
一晃过去了很多年,再去打听牛子耕老兄的时候,他已经在十几年前去世。济源还在,并且不是一个县城,而是一个地级城市。王屋山还在,南天门还在,大概也已经是重新修建了庙宇。就是再去登南天门,也已经没有了牛子耕,也找不到那片月色,那深夜的泉声和飞瀑。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仅是在河边可以这样说,就是在山间也可以这样说,在泉边也可以这样说,在瀑布面前也可以这样说。逝去的都是一个样子再也回不来了,一旦偶然想起,还有一份珍惜之情,这个逝者就算是有了一个遥远的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朋在远方怀想一个逝去的朋友,有的却只是一份憾惜。
独坐窗前,半月如镜,一个人几乎能听到月色的声音。其实月色没有声音,有的只是河岸边飘落的那片树叶的声音。生命和一片飘落的树叶大概是一样的,仔细一想,又很不一样。树叶落了树还在,明年又长出新的叶子,还能继续飘落。而人一旦飘落了,就彻底飘落了,再也没有机会长出新的一个人来,继续飘落。在生命的意义上,在某些时候,人或许还不如一片落叶。
毛泽东在晚年喜欢《枯树赋》,常常吟诵:"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领袖如此,还说我们区区凡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