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者

多年来，我一直四处漂泊。我把自己当成游牧者，所到达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将它视作自己新的帐篷。我将安安静静在帐篷下生活，若有变动，又去别的地方，住进别的帐篷里去。

在我看来，漂泊是一棵行走的树，是我曾到达的木里藏民区里一棵挂满哈达的树。这棵树在我心里是一粒种子，它随我四处漂泊，就像海鸟常年旋飞在海域一刻不离。我这样比喻是想告诉你，我所到的每一个地方，它的帐篷的样子在我心中其实是一棵古树的模样--树上有叶子，有花，有果实。我千里跋涉的目的就是来收获这些等在路上的果实。有时我去得早了，果实没有成熟，我等待；有时又去得晚了一点，果实坏掉了，我将果核埋下，期望来年赶早。这种等待和期望就像一场修行。

我很明白，人的一生都在收获果实的路上。果实不会一味地熟透了等着你，也不会每一颗都烂掉。

我如今在石龙镇这片有些焦热的土地上，收获了甜蜜的果实，这使我常常心怀感激。

我住在这里，是带着耳朵和心的，我身体年轻，灵魂也不昏庸。在我住进这里的第二年，写了足够多的文字，这些文字对别人也许没什么价值，在于我，它是我的生命历程，是我小半生游牧的足迹。这将是我在这片土地上摘到的最甜的果实。

我住在这里时常回忆，就像一个老年妇人坐在黄昏里想她的一生。

我想起我的小半生时间，它耗在工厂的流水线上，耗在理发店里，耗在针织厂扯不清的丝线里。我时常想起桐乡、乌镇、富阳、洲泉这样的地方--这是别人的家乡，我经常怀念的都是别人的家乡，我带着不舍离开的也是别人的家乡。有人说，那不是你的故乡，走了就走了，不要难过，也不要怀念。我说这是我的帐篷，我曾经在这里遮阳避雨，这里有我亲手摘下的果实或亲手埋下的种子。人们轻笑着离开。他们没有功夫在苦求生存之余还浪费力气去怀念。也没有功夫听我解释。也许，求生存的人必须要像一把钢刀竖在人生的路口，这样才不会被命运打倒。怀念是伤感情的，你会情绪不宁，你会双眼含泪，你会像一只软绵绵的温柔的动物。

我正是软绵绵的动物。住在这里三年，最远去过东莞文学院，险些迷路。我熟悉不过的也只有菜市场这样的地方。为此不少人向我表示同情。她们认为一个成功的女人最好的表现就是远离像菜市场这样的地方。

在这里，你几乎可以给我贴上这样的标签：亲人一个。朋友无。音讯无。

对于曾经相识而今失去联系的，"音讯无"这个标签在于我名副其实。

说起我的丈夫，他在这片土地上劳作已经十年。十年，足够一个少年变成半个中年人。他在一家厂子做了七年。七年前的同事今天还是同事，七年前的组长今天还是组长，所以这个当初以普通工人进厂的人今天还是普通工人。他连一个组长都没有混上。

十年，他像定居者一样生活在这里。也可以给他贴上这样的标签：亲人一个。朋友无。音讯无。

我如果告诉你这就是游牧者的爱情。你完全可以相信。

有一段时间，我和丈夫在讨论是否隐居到山林去。他眼神疲惫，情绪失落，完全是一副落魄诗人在受到严重打击后的症状。只有在说起"山林"这样的字眼时他的眼里才会充满惊奇和向往。他开始厌倦了这顶旧帐篷。不，他厌倦了所有的帐篷。他说，游牧者没有草原，草原上没有水，牛羊要饿死。

"多年来，我住在这里……"他说不下去。

"我们今天又进了二十四个柜。累得半死。"他每天回家进门第一时间先来这样一句简讯。

"去年犯病的科长今年又犯了。去年花掉了他的全部家当，几十万！今年咋办？"他一副担忧的样子。

"我们厂子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得了鼻炎！有个人已经花了近万元还没有治好。你不知道，我们这几天都捂着口罩。灰尘真大呀。"他跑去卫生间里擤鼻涕，再冲一杯用于控制鼻炎发作的蜂蜜。

他每天的话题只围绕着工作。他喊累，他连说梦话都喊累。但他坚持工作，就像一个农夫在果树旁抱怨那棵树已经遭了虫患还坚持为它捉虫，为它除草、下肥，添些新鲜的土壤。

他踏着笨重的加了钢块的黑色鞋子，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有时胡子拉碴，有时蓬头垢面。他进门的脸总是蒙着一层汗水和灰尘。

我有时在想，游牧者是这样子的吗？很快便有了答案，我跟自己说，是这样子的。每一个游牧者都是这样的。游牧者现在所住的地方，时晴时雨，气候变幻，果树需要精心培养，收获还要等待。

这种等待他其实早已习惯了。在他的等待中也曾品尝过酸涩的果子。事隔多年，再提起竟然有些豪迈的样子。他向我说起一些往事的片段。曾与朋友在天桥上设下一盘棋局等人来破。也曾因为误入黑厂得不到工资，最后与一伙人提了铲子去讨工资。最有趣的是，一次搬家舍不得那二斤猪油，与同事用猪油下面条吃，拉了三天肚子，原定的搬家时间推迟在一星期以后。

这些往事现在说来只是一场笑话了。自从2003年来到广东，他将帐篷支在这里，就再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一条新闻，有人买了一只奶羊拴在顶楼，便兴致勃勃地说，"我们也在顶楼养一只奶羊吧，这样就可以喝到新鲜的羊奶啦。城里养羊，除了顶楼还有别的地方吗？"

我无法说出还有别的地方。当然我心里是有答案的。我自己是把牛羊养在心里，不知道这是不是疯子才干的事。反正我就是这样了。

我的牛羊和果树，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片环境都能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