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

1、

这场雨，下了很久了，一直没有要停的意思，天依旧阴沉沉的，远处的山，近处的树，依然在烟雾迷蒙里。

她心里从来就没想过雨会停下来，每一年她来看他的时候都是雨天，她好象很习惯了。

她一手拿着那管箫，一手撑着伞。这条路上，铺着零碎的小石子，她时而踏着石子，时而踩在泥土里，每次走这条路的时候，她的眼里都没有路，她任由眼前坑坑洼洼，任由自己，深一步，浅一步。

他一直在那里。

她知道他一直在那里。“下雨路滑，慢慢走”,她记起了他对他说的这句话，于是下意识地，她放慢了脚步，她想用最优雅的步伐，用最安静的姿势去见他。

近乡情怯？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开始抽紧了，只要绕过眼前这片竹林，她便可以见到他了。

终于站在他的面前。他依然是她想象中的样子，他依然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她扔下了手里的伞，蹲了下来，她看见了他熟悉的笑，伸出手，她抚摸着那笑容。

那个笑容，是亘久的姿势，她用手帕擦去他脸上的雨水，可是任凭她怎么擦，那雨水依然不住地沿着冰冷的石碑淌下来，经过了他的脸，经过了他的名字，经过了那个刺眼的时间……

她拿起了手中的箫，坐在他的面前，开始吹奏，那是《乱红》。

2、

她穿着一条很随意的方格长裙，胸前抱着一叠书，她迎着柔和的夕阳，匆匆地穿行在校园里，有一缕缕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随着脚步飘飘扬扬。

课堂上，她一直很安静。她认真地听着导师的讲解，时而托腮沉思，时而做着笔记，她的眼睛因为那样的精彩常常熠熠生辉，那一刻，她格外的美丽。

他总是在她行走和认真听课的时候呆呆地看着她，仿佛这世界上，这些，就是最美丽的风景，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的样子已经深深地吸引了他，他突然从她精致的脸上读懂了一种讯息。

有些时候，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可以让一个人找不到自己，他就是。

不曾刻意去接近，他只是把她深深地放在了自己心底，他知道现在他们只是学生，最主要的任务依然是学习。有了让自己偷偷笑的理由总是连走路也会变得欢快的，每一个日子都在飞速地流逝，他的目光，却渐渐浓烈。

他知道她的话不多，他记得了她的笑，她曾经很多次和一个胖胖的女孩追逐在那条林荫小道上，那时候，她的衣裙飞扬，她的长发飘飘，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娇一嗔，是数不尽的可爱。

他从不知道她会吹箫。那天，当他路过学校的礼堂，他听见有悠扬的箫声从里面传出来，侧儿细听，那曲子仿佛蕴含了无尽的想象和一种慑入心灵深处的震撼，似乎很少有这种情形，他的心，仿佛不由自主的被召唤了，他沉醉在其中，他无法自拔。

他推开门，他看见了她，宁静的脸，全神贯注地吹奏。

那一刻，时间静止。直到他接触了她的目光，他才缓过神来。

她告诉他，这是《乱红》。

3、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她喜欢这词。最初喜欢《乱红》就是这曲子的名字，然后才是它的意境，她从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曲子，会让她仿佛在心灵的世外桃园里栖息着，她喜欢它朴素的调子，喜欢那种仿佛散发着的绿茶的清香，她吹着《乱红》，那一整天的紧张和疲惫会在当中化解，若是曾经消沉，那一刻，她会变得从容、变得坚强。

她看见他的热烈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她，但是她也是骄傲的孩子，她保留着自己的秘密，那就是，她曾经也追逐着他的影子。

她喜欢他写的那篇调查报告，他把一种社会现象进行一层一层详细而泾渭分明的剖解，用自己独特的眼光看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在他的文章里看到了一颗热忱的心，她知道，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到事情当中去，才可能有那样的见解。

她欣赏他的全身心，就像她自己，做任何事情，她都投入了自己。

青春，应该是无怨无悔的，太多的悲欢，太多的喜乐，太多的梦想，太多的酸甜苦辣，和爱，开始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上演。有时候，是晚自习时预留的一个位置；有时候，是图书馆里那个习惯的位置上的一瓶矿泉水；有时候，是一本记录得详详细细的笔记本；有时候，是做课题时候急需的一份资料……

她永远会记得他用脚踏车带她去街上兜风的时候，曾经被一个警察叔叔逮到，听着那些头头是道的教训，他溜去买了三支棒冰，递到警察叔叔面前，换来的一阵爽朗的笑。

有尴尬，是甜蜜，他们相视笑着。这一程的风景，竟是这般美丽。

4、

匆匆，太匆匆。

她怎么也不会去想，某一天，他会向她告别。

听到他出事的消息是在一个下着磅礴大雨的日子，她正在礼堂吹着《乱红》，那个每天和她一起嬉闹的胖女孩撞开了礼堂的大门，气喘吁吁地告诉她，他因为救人被车子撞飞了出去，现在正躺在医院，生死未卜。

她猛地站起来，扔下她手中的那管萧，脸色蓦地无比的苍白，她听不见那女孩还说了什么，她只记得了医院的名字，她狂奔而去。

雨，一直下。

她，一直奔。

她没有哭，但是她的眼泪已经随雨一起倾泻，她的衣服早已经湿透了，她的长发沾在她的身上，她知道她早已经不是她了，此刻，她是雨人。她在雨里跌倒，她又自己挣扎着站起来，她的双腿，早已经不听使唤，她的心中，只在呼喊，呼喊着一句：他不能有事。

跌跌撞撞赶到医院，他依然在昏迷中，她看见了嘈杂的人群，她听见了悲痛的哭声，她看见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她知道他还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他一定想用尽他的所有的力量来和死神搏击……

终于，她听到了他们长长的叹息声，他们说着“终于醒过来了”,她再也顾不上矜持，她扒开人群，冲到他的面前，她看见他寻找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她的脸上，然后，如释重负地，微笑。

她握住了他的手，但，她感觉到一种凉意，自心底生。

她对他笑，他对她笑，他轻轻地对她说，他很喜欢她吹的那曲《乱红》。

她马上说等他好起来的时候，天天吹给他听，他笑着轻轻点头，然后，他的手，从她的手中跌落下去。

她看见他的脸，很安详。

5、

那年的雨季特别漫长，她送走了他，在无数遍《乱红》中。

她不知道自己吹了多少遍，她忘记了她怎样吹奏，当她拿起那管萧的时候，天地不复存在，她的眼里，只有一个笑盈盈的他。

她记得他的所有，永远干净的白衬衫，永远微笑着的脸，他说喜欢她长发飘飘的样子，他说喜欢看她抱着书走在黄昏的斜阳里，他说他还记得当时他怎样去贿赂那个严肃的警察叔叔……

时光零零落落，轻易地跌进了恢弘的流年里。她曾经无数次憧憬的未来，就这样结束在那个雨季。她对他说，每一年他走的那天，她都会去看他，吹一曲《乱红》，不论刮风下雨。

梦依然在。

那一刻，她单单地迎风而立，手中依然有箫紧紧握着，宛然握着那一缕若隐若现又无悔无怨的想念。是，无悔也无怨，就像笑拈莲藕时那百转千回的丝，只会在红尘中慢慢，慢慢地变老。

雨季不再来，雨季一直在。

那曲《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