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园菜 几坛花 一方屋
老人家有一园菜,几坛花,一方屋。
大抵还是冷清了些。姑娘几次临行前把车靠在乌黑色的木门旁,思着把她接去。老人家兜着新从地里拾来的花生果,小小的脚踩在布鞋里,于泛潮的泥土上印下浅迹。老人家微微倾着身子,扭头望望,笑得眯眯眼睛:
“你们走呀,屋儿,我守着这屋儿。”
终了,姑娘仍只能降下车窗,冲外摆手。老人家身后,屋,从砖沿儿上探出隐隐青褐。
老人家生了三个姑娘,两个小子。过什么节的时候,总能在黄土路口碰见大包小包奔着的老人家的孩子。老人家准是早早地摸清了孩子们回来的时间,缩着袖子,笑眯眯地站在黄土路口望。有邻家散养的小母鸡,一啄一啄地追着露着乳牙的狗崽儿跑,老人家便侧侧身,避到滚到菜园儿外的矮倭瓜旁,让小东西们先过。末了,扯着嗓子,也不管人家能不能听见,往哪家半掩的木门里喊一声:“姑娘回来啦!”
村子里,有好多好多泛着乌黑的木门,有好多好多擦着青褐的屋儿,有好多好多个,笑眯眯的在路口缩着袖子的婆婆。碰见了,老人家就溜达着到谁的家里坐坐。火炉上煮着小米粥,舀一勺,在只豁了个小口的白瓷碗里盛好,两只手抱着,咕嘟咕嘟。
“姑娘又接来啦,咋不去呢?”
“屋儿好……”
老人家望着窗外,眯眼笑笑。
老人家有一辆小自行车,前面一个横杠,座儿上拿粗钉勒着皮革。老人家八十多岁了,还常常踏着缺了一半儿的蹬子去集上转一圈,啥也不买,就是新鲜。
初一十五是大集,老人家头天就撺掇好,攥着三五块钱,再往屋儿外添两盆嫩嫩的花儿。种的出了芽,就用沉沉的铁剪子铰下来,就着湿润的土送到谁家,再换来一支,插到盆里。沿屋儿一溜儿陶土的坛子里,老的少的花儿们,望着光,簇簇的开。
屋儿前头常堆着麦秸的空地上,戳着根棕色的木头,上面用胶线缠着三个喇叭,高高的,隐约可以看见锈出的红斑。哪儿有什么正经的播音员,大队里随便一个吸着旱烟的大爷,清清嗓子就开始报。谁家丢了狗了找不到猫了。谁家的柴禾占了道了。清冷的喇叭里,豁亮的声音绕着村子跑。
进腊月时,大队里总记得按户头儿裁好红纸,请队里那架着副眼镜的老头儿蘸着墨汁儿写几幅“万家喜团圆”的大字儿。赶上了,还能领两挂鞭,也是用红纸裹着,拎起来有半人高。这儿还不兴窜上天的烟花,喷着半米的倒是有,挤在货架上,还不如纸糊的大红灯笼卖得好。
晨时,屋儿外总会过装着铃儿的推车,卖甜滋滋的发糕,卖开花儿的馒头,卖喷香的油饼。后边儿筐用被子盖着,前边儿筐里堆着麦粒儿。按麦子称也行,拿钱买也行,铃儿叮叮地从屋儿前过,一会儿,又在屋儿后的土巷中响起来。老人家惯是不买的,小辈儿们一来,三几样儿,都尝尝。躲在被子里的娃娃们还没醒,屋儿里早有面香。
二十七到初六,正月十五,清明,中秋。老人家的日历,撕了几年,后来也不知道扔去了哪里。老人家年纪越大,心里越有日子。
老人家闲歇的时候,就从屋里往外望。正好,看见那扇乌黑色的木门。
大队新喷了标语,就在黄土路口的矮墙上,左边俩字儿传承,右边俩字儿传统。
老人家认识这仨字,扭身看了看。
暮时,老人家总是迈着碎步来到村口。
她小小的脚踩在布鞋里,缩着袖子痴痴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