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妹
这世上有献媚取巧的人,有苦熬苦做的人,而胞妹属于后一类,因而称为苦妹。
我们家本是城镇户口,父亲是转业军人。今天看来,城镇户口不算什么,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被多少人羡慕得眼红,嫉恨得要死。“文革”初起,母亲和我们兄妹,就被造反派动员“回乡闹革命”了——城镇户口被注销,我们变成农民。后来,妹子连个高中都没上,初中毕业时还不到十四岁,却比我还早一年,就去生产队劳动了。
妹子既然不会献媚取巧,那就只有苦熬苦做。在生产队的“广阔天地”里,妹子不惜力气,练就一把农活好手。队里那些劳动妇女中,她岁数最小,然而她工分最高,并因此闻名,传为佳话。耪地、掰棒子一应农活儿,她总是手脚麻利最先做到地头,然后从地头往回接替别人……
1978年,我考上大学,而妹子和母亲仍在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上学期间,父亲突发重病,这无疑加重了母亲和妹子的负担。我放假回家,听母亲叙说起妹子去城里拉煤的事:天色很晚了,妹子还没回来。母亲去接她,在县城高高的公路土坡另一面,母亲看到了正在坡下歇息的妹子。妹子再有力气,可她如何能独自拉着载重一千多斤的煤车,爬上那高高的陡坡呢?听到这里,我竟失声痛哭了——这本该是我做的呀!
后来母亲重新转为城镇户口。那时的政策是只能转一个,这样,妹子失望甚至绝望了。我想象得出,那些日子,她默默无言、神情黯然,心里该是什么滋味。那时候,没有商品粮户口,就意味着不能进城当工人,就不能找个身份相当的对象……她吃了许多苦,然而,妹子只能逆来顺受。
那是1981年,妹子终于转为城镇户口,不久被招工进城,成为一家地毯厂的正式工人。用世俗眼光来看,她该找一个城里对象了;然而按当时人们的道德水准,退掉已经订下的农村对象,又是“大逆不道”的。所以,妹子就没有反悔。
曾经几年的经济危机中,妹子厂里的产品卖不出去。这样,工人就发不出工资。一个集日,妹子领着她五岁的儿子到县城赶集,来到我们的住处。妹子还提了用一方围巾包着的鸡蛋,说一会儿拿到集上卖了……我不禁泪水夺眶而出:“不卖了!”于是留下鸡蛋,让妻子付给她钱……
那些鸡蛋,起码是应该给我那五岁的外甥吃的,可妹子竟没让他吃,而想换钱以贴补家用。妹子“业余”做些童装,接儿子时拿到幼儿园门口去卖,多时无人问津,有时则被那些刀子似的嘴狠狠杀价,这样即使卖出去,一套童装或自赔了手工,或只能赚上几毛钱……
外商毕竟难舍中国偌大的市场,数年后又继续合资经营,妹子又能继续上班了。业余时间,妹子不惜力气,搞起地毯加工,没日没夜苦干。每天上下班,都用自行车带了成品或原料,有时重达一百多斤,而且不易掌握平衡。那小山一样的体积和重量,连我都有些胆怯,可妹子不怕。
有时我外出开会,踩着宾馆那豪华精美的地毯,落脚都是轻轻的,心弦都是颤颤的……
2007年,妹子被查出乳腺癌,一系列的放疗、化疗之后,妹子一度落光了头发。不要说妹子了,就连我都曾经替她绝望。那时有人估计,妹子最多能活五年;所幸的是,妹子的病况没有复发。如今,妹子已经退休,生活也不像原来那样苦了,含饴弄孙的同时,面色也比以前红润起来……
仿佛苍天有眼,让妹子苦尽甘来。
我的苦不死、累不死的妹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