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歉疚
如果人真有第二次生命,那我的第二次生命,是奶奶给的。
一岁多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先是骨瘦如柴,后是肿得浑身发亮,四处寻医求偏方,毫无疗效,眼睁睁看着咽了气。母亲那时很年轻,除了流眼抹泪早已六神无主。就在三伯用一张破草席将我裹了,准备拿出去埋,同样恸哭得昏天黑地的奶奶突然死死拽住裹好的草席不放,任由周围的人怎么劝解安慰,都只一个劲地反复念叨:“还没死,胸口还是热的,不准埋!”
迫于无奈,父亲和三伯只好把我从裹好的破草席中抱出来,赶往公社卫生院。中医、西医先后看了都异口同声:“没救了,抱回去吧。”
最后,父亲只得苦苦哀求一位要好的医生:“无论如何求你打一针,回去好给他奶奶一个交代,好了她的心愿。”那个年代的人认为,连打针都治不好的病,肯定是绝症,可以死心了。在得到结果不论如何都绝不会找他麻烦的承诺后,医生很不情愿地进行了他一生中可能最艰难的注射,开始药水根本进不了肉体,全流在了我的屁股上。在父亲的坚持和催促中将注射液推完一半多时,“哇!”地一声,我竟然哭出声来。
我的命被奶奶捡回来了,从此她也把沉重的包袱背上了。因母亲已快生二弟了,照看我的事几乎全落在奶奶身上。由于病重体弱,晚上常吵闹不休,要奶奶背着在小村里轻声哼着儿歌转悠,才会稍许安静。可怜我那三寸金莲的小脚奶奶,丁丁点点经常走得疲累不堪。实在困了,刚靠在树上或围墙上想打个盹儿,本以为已睡着的我又咿咿呜呜地哼唧起来,不得不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后来,村里很多人都说我是阎王派来折磨奶奶的。看着她矮小瘦弱的身躯,我也曾这样认为,并为此一直深感歉疚。
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成长于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再加上体弱多病,奶奶一直就像给快枯萎的禾苗多浇水施肥一样地特别照顾我,有什么好吃的总要千方百计留给我。有一次偷偷给我吃一个煮鸡蛋,不料被发现了,我的弟弟妹妹以及二伯、三伯家的堂弟堂妹们都围在奶奶的房门外,不停地敲门,不停地叫喊;“奶奶,我要进去!”“奶奶,我也要吃鸡蛋!”“奶奶,你偏心眼儿!”奶奶一边抹着泪,一边着急地催促迟疑不决的我:“快吃!快吃!”可越是催促越是难以下咽,这是我一生中吃得泪流满面的一个鸡蛋,至今想起来,似乎仍感到腮帮、喉咙都还在发疼。
所以,自懂事起,我就固执地认为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奶奶,没有之一。长大后,一定要挣钱给奶奶买好看的衣服,买好吃的东西,带从没出过远门的奶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报恩尽孝,是我最大的心愿。可天不遂人愿,在我读高一的时候,卧病在床多年的奶奶就离我们而去了。闻听噩耗,不啻晴天霹雳,我的悲痛欲绝中,更包含了让我报恩尽孝心愿落空的遗憾和绝望。记得第一次领到工资,出乎意料地没有从此自食其力的欢欣鼓舞,反而在夜深人静时,泪湿枕巾。
生前未能尽孝,已是十分遗憾;死后也难到坟前祭奠,更令我深感歉疚。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每逢清明,我是坐在家里也欲断魂。异地工作,每逢清明,看着家在本地的同事朋友们去祭祖扫墓,不禁悲从中来:不能到奶奶的坟前祭扫,不能给她烧些纸钱,不能给她奉上一些糕点,甚至不能给她一个跪拜。只能朝着家乡的方向深鞠一躬,默默为她送上我的祝福,还有深深的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