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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忘愈念

作者: 王宏业2017/05/25情感文章

我今生从未见过姥爷,只听母亲说过,姥爷中过进士,曾在四川某县当过县令,收养了一个面目清秀却家境贫寒的女孩为侍女,后来姥爷弃官从医,返回故里,女孩也日渐成人便纳为妾室,生有二女一男,次女是我的母亲,一男则是我的舅舅,起名叫三漠,是因姥爷的大房先有两男。

儿时眼中的三漠舅舅有变形的脊背,一脸的皱褶,沙哑的嗓音,还常常穿着补了又补的黑色泛白的棉衣,不管春夏秋冬从不替换。

三漠舅舅手里从来没“闲”过,不是锄头,就是扫把;不是镰刀,就是扁担;不是水壶,就是烟袋锅……印象最深的是那小小的烟袋锅,舅舅用手捏一小点自种的烟叶沫子,放进铜制的烟锅内,熟练地用打火石先打着干透了的麻秸杆,再引燃烟叶,然后用嘴使劲吮吸一口,便可看到舅舅的鼻孔向外喷出了略发蓝色的烟雾。此时我会靠近他,拉住他的像钢丝刷子一样的手,并轻轻地摸一摸手背,用力地磨一磨手心,舅舅的手虽粗糙,但是很温暖。舅舅也用手在我的脸上、头上抚摸着,此时的我很幸福。

舅舅说:“来,咱们烧花生吃,你去拿花生秧子,我上房取花生!”

点火,放花生,翻动,煽灰……香!舅舅烧的花生真香,外面虽黑,里面却红润且泛黄,像要流出油来一样,吃起来又焦又脆。

中午开饭了,舅舅给我拿来高粱面和白面两掺的花卷。

“舅,我不想吃了。”我说。“正在长个,怎么不吃了?花生吃多了吧?”舅舅问。

“肚子撑得慌。”说完不久,便感觉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油腻味,从胃里向上窜,浑身抽搐,四肢无力。舅舅把我拉到他身边,我趴在舅舅双膝上,舅舅轻轻敲锤着我的后背,而后我便吐了舅舅一身。表哥是中医,给我拿来了焦山楂、大麦芽、神曲等,煎了一剂汤药喝下去。这次的烧花生真的是吃伤了,从那时起再也不想吃花生了。

斗转星移,转眼我家二哥有对象了,自家拓的土坯,自家烧的蓝砖,一家人要自己盖新房子了。舅舅是出了名的泥瓦匠,一准儿少不了来我们家。

终于有一天放学后,回家第一眼就瞅见正在忙碌的舅舅:一手拿着抹子,一手拿着托盘,半躬着身体,两眼专注地看着自己抹过的墙壁。在我看来,这墙面已经光滑且平整了,但是舅舅仍然一遍又一遍抹来抹去。

我给舅舅端了盆热水,拿了条毛巾,舅舅洗着手脸,我给舅舅拍打着身上的土渍和白灰。

这是我记忆中舅舅在我们家待得最长的时间,直到整个院落完全变新了,舅舅才离开,回到姥姥家去收秋了。

突然有一天,姥姥家捎信儿来,说舅舅病了,是肺疾,不轻。

我跟着娘一同去舅舅家,看见舅舅躺在炕上,睡着了,但从嗓子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哮喘声,我们知道舅舅很难受。

表哥说:“爹,姑姑来了。”舅舅微睁双眼,看看周围,当看到我时,舅舅下意识地动了动身体。我走到舅舅身旁,从被窝里拉出舅舅的手,还是那像钢刷一样的手,但是,这时的手却冰凉冰凉的且不住颤抖,舅舅看了一眼表哥,又看了看炕角边的老木制箱子,表哥过去打开箱盖,拿出一个麻袋,告诉舅舅说:“我知道,这就是今年新收获的花生,一会儿,烧花生吃!”舅舅紧紧攥了攥我的手,又睡了……

晚上,朦朦胧胧听到好多人的哭声,舅舅走了……

舅舅走时还是穿着那件黑里泛白的棉衣,还是那一脸的皱褶,还是那钢刷般的手……

娘说:“你舅舅在三十几岁的时候,你妗子就死了,是舅舅一个人守护着这个家,没有白天和黑夜的……”说着,娘忍不住擦了把泪。

我的舅舅,在别人看来,可能在农民形象中,最最平凡,但是在我们心目里,舅舅却是不平凡的!因为他把其所有,给了别人!唯独没有他自己……

而今,我们长大了,有了工作,有了房子,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有了车子,有了票子……但是没了你,我的舅舅!我也想让舅舅吃一次,当下的花生食品:咸花生、甜花生、油炸花生、煮花生,五花八门,倾其所有,让舅舅吃个够,也吃“伤”一次!

多少年了,想忘却关于舅舅的故事,但愈忘愈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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