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老屋
娘离开我们二十五年了,临走时,把体温都凝固在了老屋的墙壁上和家具里。每当我回到老屋,都能感触到娘体温般的温暖。娘的老屋是典型的农村建筑,青石根脚,红砖到顶,黑色的大门不作任何装饰,朴朴素素的。
我和妻每周都回老屋一次,门前门后和院里院外都是必须打扫的。扫地、擦玻璃、抹家具一样不能少。室内还保持着娘生前的原貌,床还是娘睡过的木床,被还是娘盖过的被,拆洗了几次还保留着娘喜爱的旧被面。
娘是五十三岁去世的,没给儿女们留下尽孝的机会。每每想起娘来,妻总是红着眼圈说,一天也没有伺候过咱娘,遗憾啊!
娘从小在城里上学,不懂农活。常听爹说,娘是师范生,是学校里的校花,爹为了追求娘自学了俄语,经常用俄语给娘写信,但一封回信也没收到,等见着我娘才知道,学校没有开设俄语课,娘是不懂俄语的。毕业后,娘成了一名人民教师,爹成了工委的干部。
文革时,爹挨斗,娘被强行退职回到农村。爹不会种地,娘不会生产,经常遭社员们的白眼。爹娘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还得准备交代材料。娘是被斗怕了,高音喇叭一响,娘的精神就紧张起来,那种声音把娘的身体和精神彻底摧垮了。从此,娘就落下心脏病的病根。
娘生育了五个子女,我排行老三,是家里的长子。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每年的除夕夜,等我们几个孩子睡下了,娘坐在炕边给新衣锁边、缀扣子;爹坐在小凳上给新鞋砸气眼、穿鞋带。娘做好一身新衣,叠好,放在孩儿的脚底;爹穿好一双鞋带,把鞋摆在孩儿的头前地下,等一溜五双鞋摆齐了,天也就明了。娘常叹着气说,最幸福的,就是看着五个孩子一天天地长大。
1975年娘平反恢复了工作,还没等回到工作岗位上,灾难就一个接一个地压到娘背上。我患骨髓炎需要手术,爹带我去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昏迷七天才醒过来,医生说,顶多活三个月,没啥指望了。娘看看生死难料的爹,看看不手术就有生命危险的我,一咬牙,把爹和三个姊妹交给了十六岁的大姐,带我去石家庄做手术了。
我的手术做了八个多小时,还输了血。娘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手术室门前,从上午等到下午,又等到天黑。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手术比预计多出四个多小时。
娘守在我的病床边,望着我蜡黄的小脸,一边流泪一边喊着:“孩儿,你快点醒来吧。你要有点啥事儿让娘咋活呀?”
晚上九点多我醒过来了,娘边擦眼泪边问我想吃点啥,我说想喝疙瘩汤。偌大个石家庄举目无亲的,让娘上哪儿去做碗疙瘩汤呢?娘嘱咐我一些话,拿着碗走出了病房。小半天的时间,娘回来了,手里拿着空碗,却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着毛巾的茶缸。倒出来,整整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娘用小勺盛起,用唇试一下温度,轻轻送到我嘴里。伤口的疼痛使我难以下咽,我推开汤勺。娘哭了:“孩儿啊,吃一口吧,娘做这碗汤比讨饭还要难啊!”那一晚,娘敲了多少家门、给人家说了多少好话我不知道,那一碗疙瘩汤是怎么来的,我至今也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是:那碗疙瘩汤里头有我娘的眼泪。
娘把生命都匀给了我和我爹。我长大了,爹活下来了,娘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在我女儿十天大的时候娘病了,娘走到我女儿的身边,摸摸妮的小脸说:“你是春天生的,就叫春蕾吧。小蕾蕾,奶奶到医院看病,病好了回来好好亲你,啊!”娘走了,这一走就没能回来。娘没了,爹的魂也让娘带走了,没多久爹也走了,我知道我爹是离不开我娘的。
我爹离不开我娘,我更离不开我娘,娘没了,老屋成了我唯一的心灵依靠,在老屋里,我能看到娘的笑容,我能闻到娘的气息,我能触到娘的体温。
岁月流逝,蹉跎二十五年,再回到娘的老屋,依然感受着娘的温暖。娘的老屋,我灵魂里永远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