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回家
爷爷李泰运,字岳东,1898年生于南和县贾宋镇李牌村,这是顺水河边的一个村庄。清王朝逊位后,国内军阀混战,爷爷考取了山西的一个陆军学校,就在那个时候,爷爷认识了老家是保定的奶奶。奶奶的父亲是太原市一个大资本家,靠了他的引荐,爷爷见到了阎锡山,后一直在阎锡山的部下,由见习排长到参谋,再由参谋到营长到副团长。忻口战役中路军总指挥,后来解放战争时期守备天津的陈长捷就是他的上级。婚后,爷爷奶奶先后有了大伯、父亲、大叔、二叔和小姑姊妹五个,感情很是不错。
1931年,日寇侵占东北,喜峰口战役之时,爷爷主动请缨参战。老谋深算的阎锡山把他叫到官邸,训斥孩子一般冷嘲热讽了一番。有感于国民党的腐败和军队内部的倾扎,爷爷一怒之下回到了老家。那时的爷爷,在十里八乡是何等的威风:精湛的医术和武功,乐善好施打抱不平的脾气和秉性,一米八五的个头和洪钟般的嗓门,加上那只从不离身的油光铮亮的德国造手枪,家乡的县官乡吏地主豪绅包括土匪都要敬他几分。当地的土匪头子亲自抬了一箩筐银子邀他出山,爷爷冷冷地笑着用一只脚三下两下就将筐子挪到了大门外,尴尬不已的土匪头子惊诧了好半天都合不拢嘴。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一纸电令让爷爷回晋。那时的爷爷真是好生为难,去吧,他的父母亲都已早早过世,孩子无人照看,不去吧,国破家亡之时,推脱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百般考虑之后,爷爷把孩子们托付给了自己的一个叔伯兄弟,留下几十两银子,连夜打点行装,和死活都要跟着他走的奶奶骑马星夜穿越太行山,第三天拂晓就回到了山西前线。爷爷死后,他的叔伯兄弟只把很少的钱给了父亲,十几岁的父亲买了十亩地,苦苦养活了一家人。
1937年10月,日寇和国民党军展开忻口大战,战至11月初,由于装备的落后和指挥的失误,国民党军一败再败,不得不向临汾一带转移。月初的一天,爷爷奉命组织部队就地抵抗,掩护总部和大部队撤退……凄厉的集合号声响起,爷爷山峰一般威严地站在队伍的前面,闷雷一般的声音在谷壑间回荡:“家中不是独生子的,往前站一步!”
刷地一声,眼前的两行队伍眨眼间变成了四行。一行密密麻麻,一行稀稀疏疏。稀疏的行列中有人想往前迈,但被爷爷的话制止了:“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我不允许你们再跨这一步,这一步意味着什么你们清楚,我更清楚!日寇占我河山,杀我同胞,就是要让不服软的中国人断子绝孙。可我,不能让你们这个家断了子孙,更不能让我们这个民族断了子孙!”
顿了顿,爷爷接着说道:“你们凡是独生子的,负责保护我的夫人和军部一道撤退。吉凶难卜,福祸谁知,一旦你们遇到敌人不能脱身,那最后的一颗子弹就要留给我的夫人。她既然敢和我来这里,就没有想好好地活着回去。拜托了,弟兄们!”
说罢,爷爷使劲攥了一把奶奶的手,头也不回地率领部队走上了阻击阵地。
一发炮弹落下来,炸穿了爷爷的膀胱。那本来不是一个致命的伤,可因为远离后方医院无法手术,半个月以后爷爷终于不治。那一年爷爷三十九岁。爷爷死了之后,那个自始至终跟着他的卫兵从当地买了一棵柏木将他埋葬,从此解甲归田,在小村中住了下来,一直为他守墓。而奶奶从此一去杳无音讯,生死不知。
——先是坐火车,再是坐汽车,一路走一路问疲惫不堪的我们找到那个村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墨色一般浓重的老核桃树下,坐着一位精瘦的老人。看到我们几个外乡人,老人开口就问:“你们是河北的,李团副的家人吗?”
“是啊。你是……?”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卫兵啊。我一天天地在这儿守着,就是要等着你们来。我老了,你们一天不来,我的心愿就一天不能了结啊。”
父亲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进他的家门。到了家里,父亲让老人坐在椅子上,郑重地给他磕了头。两个人说起战乱,说起土改,说起地富反坏右,说起“文革”,说起流落他乡几十年的磨难,说起那些年代生活的艰辛和不易,说起改革开放……都是老泪纵横。那一夜,山村小屋里的灯光亮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老人领着我们爬到了一处高岗子上,指着一处不大但干净整洁的坟头,说,就是这座了。烧了烛纸,行了礼,几铁锹挖下去,棺材板子就露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错开棺板,一身着黄呢子大衣的枯骨赫然出现在眼前。望着第一次见面就是这般模样的爷爷,我们弟兄几个忍不住悲从中来。家乡的风俗,泪是不能掉在先人身上的,父亲压抑着悲痛,小声地叫着:“爹,咱们回家吧。”老人扶着棺板,也是泣不成声:“团长,家人接你来了,我再最后送你一程,陪你回家吧。对不起您的是,我没有找到嫂夫人,请你原谅啊!”我们几个人撑起了黑油伞,将坟墓遮住了,父亲和老人进到棺材里,抖抖索索地将爷爷的尸骨一一做了记号,盛殓在一个布袋子里,又将那身破旧的军装和锈蚀的手枪、手表、马刀收拾了,毕竟,那是一个人的光荣,也是留给我们的永久纪念。
重新下葬的日子选择在了清明节。那天,天空多情地阴沉着,不时飘着几滴细雨。全村的老老少少和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来为爷爷送行。奶奶的遗骨找不到,就糊了一个纸人,用找到她的仅有的一件旗袍外加寿衣包裹了,再做了个棺材。遗憾的是写碑文的时候,家人谁也不知道奶奶叫什么是哪里的人甚至姓什么,留下了深深的愧疚和不安。没想到的是,县民政局的干部也来了。他们先是劝说父亲将爷爷的尸骨葬在县烈士陵园里,劝说不成,又急急地派人去刻了一块汉白玉的石碑,一面,用黑漆简略地写着爷爷的生平,一面,用红漆刻写着八个大字“抗战英雄,民族之魂”。下葬的那一刻,父亲叔伯们长跪不起,声声呼唤着爹娘魂兮归来。那一刻,母亲哭声撼天,泪流如雨,也许,她在哭她自己从嫁到李家就给小叔子小姑子当娘,哭自己的孩子们从不敢在人前抬头的那些岁月。那一刻,老人缓缓地举起手臂,向他的团长我的爷爷敬上了最后一个标准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