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人生之短,譬如四季。国庆长假结束的头一天夜里,我和豪哥在病房值班。看着昏睡中命悬一线的岳父,禅宗六祖慧能那句“叶落归根,来时无日”浮上脑海,不由得我泪眼模糊。
与前几晚不同的是,吃下“安定”的岳父仍难以安眠,一会儿侧卧,一会儿仰躺。他已不再进食,连一小口水都难以下咽。为了多吃一小片药,需要我哄他:“爸,再吃一片吧,这片药是必须吃的!”他看着我为难的样子,点头答应。
夜半,岳父说喘不上气,我随即叫醒了睡在行军床上值班的女护士。值班医生拿着听诊器来了,量了脉搏和血浓度,走时留下一片利尿的小白药片。医生离开后,他竟没有吃这药片。
折腾了一会儿后,他对我和豪哥说:“都睡吧,我没什么事了。”我躺在他旁边的床上,驱赶着睡意,像枕戈待旦的战士。在某一时刻,我侧身看他时,发现他也在睁眼看我。我们相对无言,只用目光在交流。他迷蒙的眼神中露出些许柔和安祥。
这才是他平时的样子。他永远是一副宽厚、慈爱的笑容。我成为他的女婿已30年之久,不论何时、何地,对何人、何事,我从没见过他发火动怒。这一方面出自他的涵养和理性,另一方面缘于他少言寡语的个性,用“沉默是金”形容他最为贴切。
难道几十年就没有让他不悦、不满甚至愤怒的事情吗?当然有。他的内心应该有不平静甚至波浪翻滚的时候。只能说,他胸襟宽阔,心量大,能包容人所不能包容之事。如果遇到使他伤心透顶的事,他会选择内化于心、外隐于形的。
成为他的女婿前,我和他只有工作关系。我是负责政治报道的记者,他是行署领导。有一年南宫市组织一个大型的群众文化集会,我奉命跟随采访。广场上人山人海,我那天坐在主席台的一角。岳父开始讲话,语调并不高亢,甚至略带沙哑,但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讲到结尾时,他扬起右手,高高地挥向空中。
他一米八零以上的个子,身材伟岸,气定神闲。这是我见过他任上最威风最帅气的样子。当然,大部分时间,我看到的是平凡日子里而非官场上的岳父,他只是一个脾气温和、说话慢条斯理的长辈。后来,我离开家乡到北京工作,除了节假日探亲,平时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期间,听说他经历了事业上一次重要变故。作为晚辈,我从没问过内情,也不会提及什么。我个人觉得,他这种敦厚和内向,不一定适合官场。而岳父的父亲(我妻子的姥爷)是从枪林弹雨拼出来的硬汉,曾是威震八方的警备区司令。他讲话的底气、举手投足的气派、分析问题的睿智、处理复杂事情的果决,我是见识过的。比较起来,岳父更像一位教授。
有一年夏天,岳父岳母在北京小住。有一天下班回家,我发现鱼缸表面浮着一层油花,就问水怎么这么浑。一问才知道,是岳父做红烧肉时,把切剩的一点生肉末儿放进了鱼缸,引得缸里的锦鲤鱼大快朵颐一番。我迅即把鱼缸中的水倒掉,换上了清水。岳父没说什么,却一脸尴尬。为这件事,我一直心存内疚。当然,他不会记着这件小事,而且在30载漫漫岁月中,他和岳母对我的关爱细致入微,我每次离开家乡,他们都会让我带上包装一层又一层的饺子和一袋剥好的花生米。他知道我喜欢吃红烧肉,我每次从北京回家乡,吃第一顿饭时,他必定会拿出提前为我炖好的红烧肉,和我对饮几杯宁晋原浆酒。那种温馨场景永暖我心。
人的本质是表现在生活上的,职业、事业包括从政为官都是附加的,早晚会剥离掉。岳父不再忙碌,闲的时间多了,很像一位生活型的“老宅男”。他不善言辞,但兴趣爱好极为广泛。我总结出他晚年的四大爱好:养小动物、种花种菜、喝茶抽烟、看抗战电视剧。尤其喜欢养狗养猫,多的时候,家里同时养着一只高大威猛的德国黑贝、一只京巴儿、一只老花猫(有时还率领几只小猫)。
岳父岳母仍住在桥东一处四合院式的老宅里。院里长着一棵香椿和一棵无花果树。早春来了,全家人能吃上嫩嫩的香椿芽儿,岳父每年都会把香椿芽择好洗净,放在冰箱给我留着。盛夏到了,那棵无花果树结满紫红可爱的无花果,吃都吃不及。院子东西墙上,爬满了丝瓜、梅豆和南瓜藤。院门口的影壁墙下,有一棵岳父养了多年的昙花,入秋后就会一朵朵地、蓬蓬勃勃地开放在静夜里,院里整夜弥漫着清香。
脱离官场的他,如同被风刮下的一枚叶子,不再在半空被风吹出哗啦啦的声响,也不再因折射阳光而闪烁眩目的色彩。这枚叶子从从容容地飘然而下,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贴着泥土,贴着地气。岳父育有三女,个个如花似玉,聪明伶俐,被他视作掌上明珠。普天下天伦之乐,有胜过此种乎?
这样一位懂生活爱生活的人,也会生病,会衰老,有一天还会告别尘世。10年前,岳父专程到上海长征医院做了腰椎手术,三对女儿女婿轮流守护他。术后,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挺直了。但10年后,还是因为腰椎疼痛使他行路困难,他锻炼身体的方式从此与众不同,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绕行大半个市区。除了腰病,所有亲戚都认为他的身体很棒。
前年秋天,我回家乡探亲,随身带着一架照相机,要完成岳母布置的一项拍摄任务。她说:“我们老两口都是八十岁的人了,给我们照照相,留下纪念。”那天午后,小院绿荫斑驳,光线柔和,在家人轻松的笑声中,我给二老拍了不少“留下纪念”的照片。
4个月前,从家乡传来岳父迅速消瘦并出现胸积水症状的消息。医院检查结果令人沮丧和绝望。几个孩子经过商议,决定对岳父岳母隐瞒一部分实情,为此还制作了一份似是而非的诊断证明。接着是一系列紧急治疗,用了世界上最好的西药,请北京最权威的中医专家治疗。遗憾的是,再好的药也只能治疗可治之病。岳父越发消瘦,行动困难,胸积水有增无减。南寺庄的亲戚纷纷来探望,外孙女和女婿从纽约回来看姥爷。岳父学理科出身,知识面极广,他不可能对自身的病没有判断,不可能对亲戚一下子拥来没有推理。但他依然是那种温和慈爱的微笑,甚至在换输液袋时,和外孙女一起手机自拍。
这天清早,小院被晨光染上一层金辉。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岳父在院子里转悠。保姆说,每天饭后,他都会转上一圈,摸摸这花,动动那叶,为这个浇水,为那个培土。我特意把轮椅推到西墙根,指着一串青紫的梅豆:“是不是快拉秧了?”他摇头:“不会的,越到秋末,它越要疯长一阵子呢。”在那盆昙花前,他静默许久,依依难舍的样子,指着其中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色昙花说:“今晚这朵会开,这是今年最后的花了。”我好奇地问:“会在夜里几点钟开呢?”他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夜里9点会开花。”那晚,我真的跑到院子看,这昙花果然开着……
岳父终于不治。我不解的是,从病重到去世,他的手腕上始终戴着一只没有牌子的手表。原以为是什么名表,后来才知道不过是块几十元的纪念表,表盘上有“1910—2000建校90周年纪念”字样。他在那所高校任过职。
南寺庄村是岳父出生的地方。出殡那天,我追随着众人去了土地庙报告他归来的消息。路过一处翻新不久的院落时,彬哥对我说:“这是你岳父出生的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