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记忆盛开如花
我记得当时秦念向我问路时也是这样一脸温和的笑,他俯下身子,用竹哨般的声音问我:"同学,请问一下教务处怎么走?"
当时的阳光缀在他头顶,在我抬眼的一瞬间开成一朵绚烂的花,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喏,对面这幢楼,四楼。"我将手向前一指。
"谢谢。"他有礼貌地向我微笑了一下,转而快步离去。
身边的梓苏梦呓似地发出一声感叹:"好帅……"被我猛地一推:"花痴。"
四月的阳光,不温不火,适合存放一些多余的记忆。
窗外的香樟已经绿起来,我悄悄把眼光从讲得唾沫横飞的语文老师脸上移过来。从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楼下的那块草坪,以及,边上静静伫立的一株樱花。
第一次看见这株樱花的时候,莫名地便生出一种兴奋,像是有一个等了很久很久的约定即将完成。
是兴奋,但一定不是单单见到了从没见到过的樱花的兴奋,而是为了另外什么事情。
一定是这样的,我很笃定地想。
花开得很好,遍地是飘落的花瓣。风一吹就会下起一场樱花雨。
可是花期将尽了,独立的樱花,一定很孤单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便看见有一个身影走了过来。
灰白的格子衬衫,军绿色的大侧袋休闲裤……我定神想了想,啊,好象就是刚才问路的那个嘛。
走到那株樱花树下的时候,他的脚步突然就停住了。上仰45度的视线刚好能罩住硕大的花冠,将右手提起放在眉际,挡住射来的阳光,于是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满树的花朵,好像那些站在游乐园门口仰望巨大摩天轮的孩子。
我看不见他的脸,却在一瞬间有非常奇异的感觉,他在笑,柔和的、干净的笑。
足足有五分钟那么长,他一直以这个姿势望着这株樱花,一动不动。突然地就让我联想起了童话里那个单脚的锡兵,如此地执着而坚定。
第六分钟的时候,他慢慢走近了樱花树,然后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柔柔地抚了抚树干,像是抚摸一个被宠爱的孩子。
一瞬间的大脑空白,这个短暂的动作仿佛触动了我记忆中的某根弦,竟有一刹那熟悉的错觉。
下课铃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我一惊,忙回过头去看讲台。语文老师正要收拾东西离开,班主任恰好走进来。
"同学们,下面我要宣布一个消息,我们班将有两名F大的实习老师来做为期一个月的实习,下节课结束前10分钟,他们会来跟同学们见个面。希望今后一个月同学们能跟他们好好配合……"
教室里一下子喧哗起来,好事的同学开始猜测会不会是个帅哥或者是美女。我对猜测这两个未来的实习老师提不起丝毫兴趣,便又自顾自将头转向了窗外。
樱花树下开始热闹起来,而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数学课,我不敢不好好听课。时间就在抬头低头的反复里很快流走了,当我一边揉着记笔记记得发酸的手一边看着刚记下的那道题目时,右手臂猛然被旁边的梓苏一记重击。
"干吗啊……"正要回以颜色的时候就见梓苏冲着讲台抬了抬下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一下子呆住了:是那个问路的男生,以及,在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微笑着的女生。
"这两位就是我们班新来的实习老师……"班主任的话撞击着我的耳膜。
老师?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眼前这个戴着运动护腕穿着宽松休闲裤洁白运动鞋笑得一脸孩子气的男生跟这样一个带着严肃气息的词联系起来。转头看看一脸惊诧的梓苏,看来她也是一样不能相信。
班里的女生开始喧闹起来,有一句句小声的"帅哥哦……""好帅"诸如此类的话传进我的耳朵。
"我叫秦念,这位是蓝桑,希望今后一个月我们能合作愉快。"他依旧微微笑着,声音就如同窗外抚过香樟树梢的一阵风,清亮爽朗。
两人刚走,教室里便像炸开锅了。梓苏转过身来,突然就狠狠掐了我一把,疼得我立马号叫起来。她却在这一声号叫中兴奋地大叫:"天哪,这不是梦啊。"话音刚落就挨了我一记毛栗子,"犯花痴还敢拿我做实验。"
不是英俊的眉眼,也不是柔和的微笑,对于这个新来的实习老师的印象,停留在那幅仰望樱花的画面上,以及,那个轻抚树干的动作。
于是每个星期的物理课,就有几节课不用再看到物理阿婆的老脸。上课时的秦念,独有一分特别的专注和热情。
记忆中偶尔他会不动声色地走到昏昏欲睡的我身边,迅速地用中指敲击一下桌面,再不动声色地走开。或是在我极度迷茫地看着他的时候问一句:"听懂了吗?没有的话我再讲一遍吧。"
以及中午打饭时碰见会很高兴地说声"好啊",晚上回家遇见时说声"再见".
平和友好的态度,使他很快便在班里有了很好的声誉。
没有那时站在樱花下淡淡地哀伤,每天都笑嘻嘻地对待每一个人。可是我却觉得,在这个学校里他有着掩藏起来的情绪,特别是到了那棵樱花树下的时候。
以及偶尔几个不经意的动作引起自己的一刹那恍惚。
恍如从前。
比如那个甩手的动作--
"小泽哥哥曾经教过我那种纸飞机的折法,真的能飞好远啊。他轻轻一甩,就甩到河对岸去了……"
比如那个从湿瓷砖上滑过去的样子--
"那次是我第一次滑冰。小泽哥哥带我去的。那时他已经滑得很好了,而我却总是摔倒……"
比如那个打水漂的动作--
"那天小泽哥哥教我打水漂。石子也能在水上漂,真的好神奇哦。他说要找一块扁一点的石头,那种才能漂得远……"
再比如,那个抚摩孩子头顶的动作--
"每次我不高兴的时候,小泽哥哥都会蹲下来哄我,揉揉我的头顶,带我去买好吃的……我最喜欢小泽哥哥了……"
手上的这本日记本已经很旧很老了。里面写了满满的铅字,出现最多的,便是"小泽哥哥"这四个字。
很幼稚的字迹,仿佛能看见小女孩在写下小时侯的一些经历时那种单纯的愉快,以及对"小泽"这个名字的崇拜和依恋。
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落暖"两个字。妈妈说,它是我从前的名字,我就是它,它就是我。
可是,看着这些曾经鲜活的印记,我却已经毫无感觉了。如同一根坏死的神经,无论在末端怎样触动,却依然无法接收到传来的感觉信息。
尽管我是多么心疼这些宝贵的记忆。可是没有一点办法,它们被生生从我生命中抽离,在七年前的一个下午。
据说我是从二楼的阳台上摔下去的,头部着地,严重脑震荡,差点救不回来。
后来虽然命保住了,却丧失了一部分记忆,以及一些后遗症。比如,身体肿胖,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苗条好看能歌善舞的小女孩了,而是一个臃肿还有点迟钝的小胖子了。
现在我只能靠着从前的一些照片以及日记去猜测,曾经的我有多么惹人喜爱,能说会道。还有,我曾经多么喜欢那个叫"小泽"的哥哥,和他曾经多么细致地呵护过我。
虽然这些都被我遗失了,可是我认为有重新记得的必要,因为其中的一篇日记,"小泽哥哥被他爸爸妈妈接走了。奶奶说,我的爸爸妈妈不久也会把我接走,因为我就要上小学了。小泽哥哥临走前对我说过,他一定会带我去看樱花的……"我想这一定是个曾经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约定,对他,也会是这样。
记得在我受伤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里一直握着一块石头,一块用线穿起来的石头。像是从遥远过去延伸过来的一根绳索,提醒着我还有那一部分记忆。
五月,学校会有一个文化周。按每年惯例,最后都要进行一次汇报演出。每个班出一个节目。梓苏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她最忙的时候。虽然我们两家是邻居,但每年这个时候梓苏都会让我先走。
今年梓苏说是要排一个歌舞,任务还比较重。于是秦念和蓝桑便来帮忙。看得出来梓苏很喜欢秦念,可是不知道是单单对于帅哥的喜欢,还是有了别的一些什么。总之今年文化节,梓苏策划得很卖力。
她顺理成章地跟秦念走得很近,也惹得班里一些女生很嫉妒。她却乐在其中,还经常跟我讲秦念的事情。比如他会在她们排演得很累的时候买东西给她们吃;帮她们跑很多店找要用的音乐碟;下雨的时候帮她们一个一个叫车,等她们都走完了才离开……
那天晚上梓苏留得有点晚了,还是秦念送她回来的。我在阳台上看见秦念骑着单车送梓苏回来,他们说说笑笑聊得很愉快的样子。梓苏还一直等到秦念走得看不见了才上楼。
终于有一天,梓苏跑到我房间里,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喜欢上一个人了。
"是秦念吧?"
"天哪,你怎么知道的?"她抱着我的维尼熊,坐在地上一脸幸福的样子。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什么事能瞒过我?"我笑笑,"可是梓苏,他是要走的,很快他就会离开这个城市了……"
"是的,可这有什么关系。我决定了,我要考他那个大学。"
梓苏似乎很坚决。她轻轻笑着,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幸福样子。
我还是经常能从窗口那个位置看见秦念站在樱花树下发呆。突然就想起那篇日记中写的"小泽哥哥临走前对我说过,他一定会带我去看樱花的……".
是否在某个陌生城市的某棵樱花树下,也会有这样一个人仰望着满树繁花,想起曾经许过一个小女孩的诺言,计划着某天来带她去看樱花呢。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马上就要到秦念和蓝桑走的日子了。
这几天梓苏的情绪一直不是很好,或许是马上要跟秦念分别的缘故。
可是一天晚上,她又突然来到我房间,刚关上门眼泪就掉下来了。
"怎么了?"我问她。
"秦念,秦念有女朋友了。"
"……不是说没有的吗?"
"是蓝桑啊,就是蓝桑,不久前才开始的。"
梓苏哭得很伤心,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次的伤心,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不久后秦念便走了,梓苏消沉了一段时间,过了很久才恢复过来。
樱花已经完全凋谢了,它的一季花期又过去了。
一年后,我们高考完毕。梓苏还是完成了曾经许下的那个诺言,去了秦念的F大。
"不管怎么样,我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她的表情,一如从前的坚定。
我跟她在车站轻轻拥抱,"祝福你。"
我独自走在曾经无数次和梓苏共同上学放学的那条路上,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学校里。
我来到樱花树前,静静仰望它伸展的枝丫。
突然手机的短信铃声响起来,我拿起来看,一条信息,是梓苏。
"落宁,现在我要告诉你两个秘密,听完后,你可以选择还要不要我这个朋友:
"第一,你十一岁那年,并不是因为贪玩骑到栏杆上才摔下去的。而是为了捡一根穿着一块石头的链子。那时我跟你在一起,你跟我讲你的小泽哥哥的事,你说那块石头是你和小泽哥哥在河里玩时捡到的,是天生有个小洞的。我就要你把那块石头拿出来看看,后来又一边甩着玩一边跟你开玩笑,一不小心甩到了栏杆外面。你心急爬出去捡,不小心就掉下去了。当时我很害怕,就没敢跟你爸妈说实话。
"第二,其实秦念就是你的小泽哥哥,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小泽是他的小名。我曾经听他谈起过他小时侯老家的一个妹妹。说的那些事和你从前跟我说过的一模一样。还有那块石头,他也提到了,他还说了他曾经答应过那个女孩,一定会带她去看樱花。可是这次他回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他说她叫落暖,我知道,那是你曾经的名字。在你受伤后你爸妈为了祈福将你更名为落宁。可是你知道,当时我已经喜欢上他,我害怕我说了他就会走向你。而我,也将失去他,所以我隐瞒了下来,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即使你骂我,我也没有一点怨言。可是请相信,我也是爱你的。一直都是。"
我坐到樱花树下去,按动键盘:"梓苏,无论是什么原因,事实已经发生。我不会怪任何人。能再次和小泽哥哥相见,就已经够了,共同看樱花的约定,也已经实现。既然他没有认出我,就不要再让他知道事实真相了,让我把我最美好的形象留在他记忆中吧。我们还是好姐妹,我也一样爱你。"
我再一次抬头仰望头顶的樱花树。记得曾经在一本介绍樱花的书上看见过:
"樱花的美在于凋谢时的壮烈,因为樱花的花期很短,通常只有一周时间,即使整棵樱树从开花到全谢也不过16天左右,即所谓的'樱花7日'.而凋谢时常常在一日一夜之间全部散落,而不是慢慢地凋萎枯零。"
如同樱花,我选择将最美的姿态留给我亲爱的小泽哥哥,尽管在他走之前,我就已经记起了他,以及曾经单纯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