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逝

我老了。

他笑着这样说。额前一根白发粘在发丝上，我很想帮他摘下来。

他的笑容温煦，我却觉得些许苍凉。

他已老了，年轻的样子在我手心里画了个圆圈，跑掉了。

是的，我与他相遇时他便已年过四旬，眼角的皱纹像蒲公英，一笑便飘散开了。那时他为我们吟诵诗文，兴起，便伶俐一转身，黑板上就多了他棱角分明的字。那时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实在不记得了，印象里分外鲜明的只是他嘴角的笑纹，细细的。

那时我便想，哦，他也不年轻了。

觉得他将古文读得那样美，于是下功夫去背。我背得撕心裂肺，一个字一个字很大声地朗读，却到底也没有他那般用得行云流水。

今天又遇见他。冬日的阳光干燥温和，我却在见到他眼中隐藏着的喟然时觉得，这阳光哀鸿遍野。

终于到现在，我与他之间的话题只剩无关痛痒的闲谈，再没有那些充满思想的争论。这就是时光的力量、命运的力量吗？

我们终将渐行渐远，把彼此留给不可靠的回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低喃，微微觉得悲凉。这就是我与他的将来啊，空余相忆情，乃至将记忆中的这个人混入庞杂的意识流，直至淡忘。

“小孩子家说些什么啊。”他不懂，也许是装不懂，低头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没有解释，只是闭上眼，拼命想象着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是如何老去的？我想不出来，我只看到过他不再年轻的哀伤。

他老了，又老了，年轻的样子在我手心里画了个空洞的圆圈，跑掉了。我很想去追追看，帮他捡回来。

他穿着单薄的夹克，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无数次远远看到他这样仰头凝望，眼神空茫似海。而我却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跑到他面前，只是默默地看他一会儿。他的眼睛像黑洞般深不见底，我却已不再盼望找到他眼眸中自己的影子。

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是曾教过我的老师，不是故友，哪轮得到我去同他畅谈，共话天下。我们没有共同的话题。

我们的疏远就如同他的老去，我怎么阻止得了。难道我一次一次地主动上前微笑，不断地告诉他他没有老，这一切便不会发生吗？不会的。我只是个孩子，我什么都改变不了。那还不如让我在远处安安静静地站着，为自己保留一份孩子的尊严。

终于还是同他道别，语气清淡。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初见时他的样子——

秋日蜜色的阳光里，他走进教室看向我们，眸里渐渐染上笑意。那笑容如一片缠绵的云，仿佛总也没有个边。

嗯，再见。再见。

并无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