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名字
我上小学的时候,一个外地口音的手艺人到我家院子里绷箩子。我听见他说从仪陇县来,光是走路就要一两天。大家都说路好远,他说,再远,也要为人民服务!
我们娃儿家是喜欢外地人的,因为他们会带来一点远方,一点新奇。我缠着他问这问那,他突然反问我,你晓得,张思德是哪儿的人?
那会儿,全国人民都在学习“老三篇”,小学生也不例外。张思德,加上外国人白求恩和古人愚公,谁都晓得。但是,《为人民服务》里面并没有说,张思德的家乡在哪儿。
韶山!我刚说出来,又赶紧改了口。不是北京,就是延安!
仪陇!他说,张思德是我们仪陇县人!
我只晓得朱德总司令是仪陇县人。我说,那是朱德,不是张思德!
他的口气大了起来。总之,一句话,最大的司令,最好的士兵,都是他们仪陇县人。
一个箩子匠,竟然敢这样“绷”。我说,名字里有“德”的,都是你们仪陇县人?
他并不在意我的态度,只管说,张思德的家离他家不远,他连张思德的小名都晓得。
“张思德这个名字是不能拿来乱说的,你晓得是啥小名?”我反问他。他好像被呛着了,不再吭声了。他绷好一面箩子,饭都没吃就走了。
张思德是哪儿的人,这个问题在老师那儿找到了标准答案。白纸黑字,仪陇。他的小名却成了悬案。我后悔得不行,只好暗地里为张思德虚构了一串儿小名,我盼望着那个箩子匠再次出现,验证一下我的虚构能力,却一年一年落了空。
我第一次去仪陇,已经参加工作了。我和单位同事一道,专程去参观朱德故居。仪陇苦寒,春天里却有好景致。路旁的野花,坡上的杂树,似乎都和别处有些不同。山形地貌,故事传说,更是让我暗自称奇。朱德,生也马鞍,战也马鞍。他离开了水瘦山寒的马鞍,又跨上了枪林弹雨的马鞍。他在自家阁楼土墙上凿出的那一孔窗,框定了他打破黑暗的刚勇,也展示了他亮开眼界的雄阔。他早年从那儿看出去,道路隐约,山峦起伏,天际苍茫,乱云飞渡。而我们后来者,从那儿窥望到的却是他那朴拙而威猛的身影,肩挑背磨,胼手胝足,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那一次来去匆匆,我还是零星听到了张思德的故事。张思德留给仪陇的故事不是太多,关于他大名含义的版本却有两个:一说因双亲亡故,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的养母要他长思父老乡亲养育之德;一说是他报名参军时,名字由部队干部所起。至于他的小名,却依然无从得知。自然地,我想了想那个箩子匠,但就是擦肩而过,我也不一定能认出他了,那么,我即使想向他道一个歉,大概也没有机会了。
事隔30年,我再去仪陇,并且一年之内去了三次。我看到了,今天的仪陇人,正在围绕“德”字做一篇大文章。大大的“德”字镌刻在山石上,气势磅礴。新迁县城的街名和店名,都乐于拿“德”字来做招牌。包括宣传手册、宣传标语在内的各类文字,也从不同方向向“德”字聚拢。
朱德,张思德,两个名字中相同的一个字,被圈点了,被大写了。
德,这个从古至今都处在显要位置的汉字,这一次,从同一个山乡的两处农家走出,走过田间小道,走过万水千山。
德,让一个元帅和一个士兵并肩而立,两个同乡彰显了一样的品质,朴厚稳实,忠诚勇毅。
德,一个字的警句,一个字的座右铭。
德,一面镜子,一面旗帜。
张思德牺牲时才29岁,他那张唯一留下来的照片,还有他在纪念场馆里的塑像和画像,看上去是那样年轻。反过来,正是因为他离开这个世界过早,而翻出他的小名,唤起他的小名,或许能够让他既驻留在一篇文献中,又鲜活在人们有凭有据的想象里。
哪个人的一生,不是从答应自己小名开始的呢?
一个诗人朋友一连写了三首诗献给张思德,他这样写道:
知道你烧的木炭很暖和的人,知道你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了。
谷娃子,知道你小名的人,也许,只剩下我了。
谷娃子!哦,谷娃子!这击倒了我那一串儿虚构:一头牛,一棵松,一个石头……
我最近一次去仪陇采风,和这个诗人同行。签到的时候,我跟他开玩笑说,请签上你的小名!
他签上了他的大名。他对我说,我的小名太小。
我也签上了我的大名。我说,我这大名也小。
大名,说小就小。他说,小名,说大就大。
比如谷娃子。我说,谷物,谷米,五谷丰登,哪一个小呢?
又逢春天,我们又去了马鞍。那么多的野花,那么多的杂树,我却大都叫不出名字。一些山头和石头,却又有了新名字。天空很蓝,却也有云。我胡乱想,一个人要是站上了云端,那么,轻唤一声他的小名,他也依然能够听见。这是因为,他的小名就留在大地上,留在地气中。如果那小名也追随着上了云端,那么,放开嗓门来喊,或者换上诗句来喊,他大概也能够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