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故人
冬季里,休渔在家的父亲闲住了一段时间。不到3天,父亲就把所有的渔网修补一新,剩下的时间里,他整天唉声叹气,吃也不香,睡也不安稳,经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时刚进入冬季不久,连着刮了3天的大风,近海居然结了冰,那时的冬季好像要比现在冷得多。这一年的年底,我们过早地进入了渔闲时节,渔船归岸,渔网入库,渔民们要蹲在火炉边耐着性子,消磨掉两三个月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父亲忽然想起了同船的朋友,连日来他肯定也是窝在家里抱着火炉。父亲要步行穿过几个村子去看他,而且提出要带我去。母亲也怕我在家闷坏了,所以并没有反对,只是找出了不少保暖的衣裳,把我全身上下裹了个严实,只留出两个眼睛。冬天的夜晚来得早,我们沿着海边的沙土路走着,前面已经是漆黑一片,海在我们脚边不远处翻滚。
父亲的朋友住在靠近田野的几间瓦房里,他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父亲好像喊他“建堂”。我们进去时,他和妻子正在织网,屋里黑着灯,他们把头贴到网扣上去,或许是为了节省而不愿开灯。父亲咳嗽一声,他的朋友拽开了电灯,我看到炕桌上碗筷还没有撤下,红木桌不知传了几代,桌上摆着一篮子玉米饼子,半盘乱糟糟的杂鱼。粥碗上还挂着玉米糊,发黄的竹筷横在碗上,两个孩子躺在墙角,叽叽喳喳唱着儿歌。女主人端着桌子跳下炕去,桌上的碗筷纹丝不动,稳稳放进里间屋去。
父亲的朋友起身迎了下来,他们围着火炉喝酒,就着海米和乌贼干。父亲的朋友见我在一边站着,顺手递给我一把乌贼干。这是一种晒干的小型乌贼,我没舍得吃,在手里攥了一会儿,掌心就沁出了汗,于是我把它们放进裤子口袋里。我捂着鼓起的口袋,心里暗自欢喜。
父亲让我上炕坐着,炕里边靠窗的地方躺着两个孩子,稍微大一点的是女孩,还有一个小男孩,他们还都没有睡,眨着眼睛看我。他们的母亲回到炕上,递给我一个枕头做靠背,我坐了一会儿,炕上的热气透过棉裤涌上来,给我带来一阵睡意。蒙眬中听到父亲在和朋友说话,一开始说些船上的事,他们开春后又要出海了,后来只有高一声低一声的节奏回荡在耳边。
父亲走时叫醒了我,此时已经接近半夜。黑暗中我看到这家的小儿子躲在母亲身后,在他母亲的胳膊底下探出头来,月光正照满了炕。他眨着眼睛望着我,眼珠闪亮,嘴角往上翘着,带着浅浅的笑意。我由于困倦,一句招呼也没打,走在回家的路上又挨了父亲一阵埋怨,才想到实在是不应该。回到家母亲早已经睡下了,屋里黑着,院门虚掩着,我和父亲回身悄悄合上了院门,高抬腿轻落步,生怕惊动母亲,满地月影照在院子里,照出了一高一矮的两个黑影。我把手伸进口袋,口袋是空的,乌贼干已经不见了,让我好一阵的惋惜。
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那年随父亲访友的情形,也时常想起他家的儿子闪烁在黑夜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