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的呼啸
我说我听过海浪呼啸的声音像狼嚎一样,朋友们不相信。
他们说风浪的声音怎么可能像狼嚎?风浪和狼是截然不同,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有些朋友甚至认为听涛是人间一大乐事,把听涛与狼嚎相提并论,是对大海的大不敬。
我知道涛声和狼嚎不是一回事。但是谁能解释清楚感觉是怎么回事?一首乐曲,那些唧唧喳喳的声音,不同的人听来,会萌生出千差万别的感受。有些人如聆听天籁,有些人认为是噪声,有些人听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有些人听着却觉得莫名其妙。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感觉,用学识、修养、经验、阅历……就能完全解释清楚?
海浪的呼啸像狼嚎一样。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夜深人静的时候,狼的呼嚎声,穿过夜风,穿过空旷的原野,从远处传来,会让人汗毛瞬间惊悚。这是一个听见过狼嚎的长辈,告诉我的他听到狼嚎时的感觉。他说他曾听到过狼嚎声,是低低的,长长的,不尖利,不高亢,但瘆人得要命。那声音就像不知不觉中,喉咙伸进来的一只手。那只手在喉咙深处不急不缓地抓着,在喉咙深处不动声色地扭动。他说听到狼嚎那一瞬间,他马上一点也不敢动了,甚至呼吸也是不由自主的压制着,让喘气缓慢,更缓慢一些。他害怕呼吸声会惊动远处的饿狼,害怕哪怕最细微的声响也会引来不知源自何方的致命攻击。
我听到的那些浪涛的呼啸,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站在船舱中,透过厚厚的玻璃望出去,天空阴沉沉,海面灰蒙蒙,起伏的海浪像涌动的雕塑,有节奏地,快速地,一次又一次,掩盖过船舷、船艏以及其他海里浮现的东西。
如果不是身在船舱,饱受颠簸之劳,晕浪之苦,随时葬身鱼腹之虞;如果站在坚实的陆地上,遥想大海中形如叶片的船舶一会钻到水里,一会从水里钻出来,倔强的船舶,将该让人如何赞叹!
而身处船上的人,在那样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盯着船舷、船艏,看着它们好不容易从海水里钻出来,马上又让波浪淹没下去。人在这个环境里,在这样的大风浪中里,都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就是一片树叶,就像树叶一样在海浪中翻滚,不知道哪一次波浪就把自己压进到海水里,再也浮不上来。这样的时候,人只能在船舱里无言等待,等待仿佛永远停凝的时间和越来越猖狂的风浪过去。在这无尽的等待中,人会极度惫疲,而神经会慢慢不再像刚起风浪时的那样的惊诧和绷紧,剩下的是渐多的不踏实和渐厚重的麻木。想闭着眼睛不看,想捂住耳朵不听,想从天的最远处看到哪怕一丝太阳的明亮。但这些渴望,在那个时候,事实上都不可能达到。海浪的声音仍然在外面徘徊,低低的,沉沉的,呜呜地响。这些声音穿过厚厚的锈蚀的铁板,穿过被海水打磨得锃亮的玻璃窗,钻进耳朵,在心里久久回荡,然后好像从背心某处逸漏出去……
这是我作为一个曾经的水手,在大海里,在大风中,凝固成的,关于海浪的部分记忆。
时间流逝,工作更换,也许此生我再也难有机会听听波浪如狼一样的呼啸,再也没有机会站在船舱的玻璃窗前,感受船舶像树叶一样,在海里漂浮了。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现在想起大海,便有再看一看海浪澎湃,听一听风浪拍打的声音的冲动。虽然我不敢肯定自己这份儿冲动是真的那么迫切还是仅仅因为记忆久远而产生的渴望。
我知道,回忆中的东西往往不可靠,快乐会酝酿成苦难,恐惧会酝酿成眷恋。过去了的事情,遗留下来的往往只有最苦或者最甜的那一部分。那些感受会在时间流逝中日复一日突现和强化,越来越清晰。就像那些呼啸的海浪,它们的声音,可能原来并不一定如我所记忆的,但是在我内心里,它们就那样。我从来不会把它们的声音混淆成别的什么声音。一想起它们,那狼嚎一样的声音马上会在我耳边回荡。
我一直相信这是真实的记忆。
我告诉我的朋友,那些海浪的声音真的像狼的呼嚎。他们不信。他们对大海的印象太美好了。也许我应该把那些呼啸想象得美好一点,柔情一点,哪怕平常一点也好。但我不能。他们大多数人也曾搭乘过船,从我居住的北海去海南,或者从广州去香港甚至更远。他们乘坐的客船平静地划过海面,穿过海峡,在平静的海面上,他们看到渔帆点点,感受梦幻黄昏,听到汽笛的声音穿过云霞,从远方传来,又飘到远方去。他们会情不自禁由衷赞叹。这样的情境,我也经历过,而且可以说曾经经常经历,或者说,看到过更多比他们看到的更美的大海。但这样漂亮的黄昏时分的大海,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刻。大海给我更深刻的印象是大风中的波浪声。沉沉的、低低的,连绵不断……
我知道那些声音事实上模糊了我对大海的某些美好记忆,但我拒绝不了。然而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这样说,那么多年过去,我并没有真正拒绝过,没有真正忘记过那些狼嚎般的声音。我相信这些声音将会覆盖我的一生,相信那些声音会在某个无法预测的时候,让我一下子又像多年前身在船舱里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