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大官村

梦醒了，望着妻子昨天踏青归来后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这束叫不上名儿的野花，虽有些枯萎了，但依然散发着阵阵的幽香。噢，梦里的花香原来是它织成的！

记得我开始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不幸离世，迫使我流着伤心的眼泪离开了挚爱的故乡，屈指算来也有四十多年了。虽也曾回过几趟，但残存的印象却很模糊了。可恰恰就是这束无名小花将我带入了儿时的梦乡：刚刚背了书包没几天的小伙伴们，放学后在晚霞的映照下，欢快地蹦跳着来到了村子东头，一大片盛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儿的田野，顷刻间成了我们这些顽童们嬉戏玩耍的乐土，大家肆无忌惮地玩起了捉迷藏。油菜花儿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好闻极了！我静静地趴在地上观察小伙伴们的动向。突然，远处的田埂上站起了一位老爷爷，只见他扬起手中的长鞭，“叭”地甩出一声清脆的响，登时吓得我们抱头鼠窜……多年来第一次梦见故乡，这分明是故乡对我的召唤。

我的故乡位于关中西府的扶风县。周人当年在扶风和岐山之间建都称“京”，按现在的话说，这块地方也应该属于皇城根儿了。她土地肥沃、雨量充沛、宜于农耕，是“后稷教稼”之地；她历史悠久、人文荟萃，是“西周发祥”之地；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是“马融讲经”之地；她聪慧睿智、英雄辈出，是“包举一代”的西汉史学家班固、“马革裹尸”的伏波将军马援之故乡。

我出生的小村庄就在县的西南隅，不通公路只有乡间小道，人口也不足百户。别说在省级地图上，就是在县级地图上也很难找得到。然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却有一个令常人难以想象的、大雅又大俗的名儿——大官村。我曾查阅过县志，自从有文字记载以来她就一直叫这个名儿，但却从未见出过什么大官。那么，“大官村”究竟因何而得名的呢？至今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三十年的警察生涯，走南闯北，感触颇多，渐渐使我养成了一个职业特点，那就是特别注重研究地域文化。而不同地域的文化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民风和民俗。

大官村历史悠久，民风淳朴。县志上有如此记载：该村自古以来未曾有过罪祸讼争，但这决然不是故乡人引以为傲的理由。重德尚学，淡泊名利是大官村人的传统。记得有一年出差，我顺道回村子一趟，当经过村西古柏环绕的墓园时，出于好奇，我驻足观看了部分墓碑上的碑文，其中有两尊竟然是清末秀才先生的。“多么厚重的土地啊！一个村出了两个秀才，了不起！”同行的朋友无不惊叹。

有位历史学家曾这样说过，历史只能代表过去而不能证明现在。我以为还有一点是断然不可忽略的，那就是历史具有很强的传承性。小学的前三年我是在故乡的学堂里度过的，那时正值“文革”之风甚嚣尘上，读书无用论泛滥，偏僻闭塞的大官村也未能幸免，但大官村小学却破例成了一个宁静的港湾。学校就设在清代建造的一所高大的庙宇内，古树参天，环境幽静。大人们似乎约定好了一样，谁也不许到学校去干扰老师们的工作和孩子们的学习。及至我离开时，全班二十一名同学没有一个辍学的，这在那个年代实属罕见。转眼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一九七八年我幸运地成为了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届学生。时至今日，再回首，我坚定地认为，这种幸运是大官村人的必然。根据当年的调查统计，扶风县的高考录取率居全国前列。这是故乡的骄傲，更是从故乡走出去的扶风人的骄傲。

故乡虽小，但故乡走出去的人才却遍布世界。不久前，我接到了一个越洋电话，标准流利的美式英语使我一时猜不着对方的身份。情急之下，对方竟用纯正地道的扶风方言嗔怪起我来了。亲切的乡音使我恍然大悟：“你是狗蛋！”狗蛋在电话那头高兴地告诉我，他攻克了一项医学界的难题，刚刚获得了世界卫生组织颁发的生物医学科学大奖。那天我们聊了很长时间，我情不自禁地为我的狗蛋同学而骄傲。狗蛋不仅仅是我儿时捉迷藏的玩伴，更是我小学三年的同桌。这位从大官村踏入启蒙的学堂，从清华园迈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同窗，他正是勤劳耕耘在世界各地的大官村人的杰出代表。

在故乡有一种不成文的习俗，记忆中，从来没有人会宣传这种习俗，更没有人会要求你去遵守这种习俗，但它却从古延续至今，这就是人们对于非常珍爱、非常看重的事物，虽然内心热情似火但表面往往会表现出一种超级的淡然。单从给孩子起乳名一事就可窥见一斑，往往叫个什么“碎崽”“猫蛋”“兔娃”等等，不一而足。就这一习俗，我曾经讨教过村里上了年岁的老人，普遍的解释是说，狗儿呀、猫儿呀、兔儿呀的命贱好养，随便给点草料就能活命，讨的是能让孩子健康成长之意。但我却以为，西周文化崇尚的是德治和礼制，这种习俗其实是先人们一代又一代相传下来的谦逊、内敛的优秀品格在故乡人身上的表现。

啊，故乡！可爱的大官村。她虽然没有培养出过什么像样儿的、能载入史册的大官，但我以为，以“狗蛋”为代表的她的优秀儿女们，足可以与历朝历代的吏官们媲美。大官村，你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