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在海拔1200米以上
登上海拔1500多米的星子梁,眼前顿时一亮,海一般起伏的山峦和纯净无染的林木,使人不由得惊诧出声,不由得贪婪地吮吸潮水般涌来的山林气息。风携着百样山花的芬芳飘来荡去,像一些无形的精灵紧紧地跟随左右,使人想入非非,怀疑自己是否来到了仙境。其实,这只是陕南镇巴境内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峰。
大家欢欣地沿着巡山工开出来的毛路去各个方向探秘,我则向着一个崖畔的庄稼地走去。突然,一种藤蔓上的花朵攫住了我的眼球——嫣红的、带着一种魔幻光焰的蝶形小花,在天地间恣肆烂漫地盛开着。天啊,世上还有这么美丽的花朵啊!我在心里叹道。我屏住呼吸,轻轻地走进去,生怕我过重的呼吸惊扰了她的芳魂。实在是太漂亮了。这嫣红的花儿,在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里,像点点火炬,使整个山野燃烧着神秘的诱惑。我举目四望,觉得那花蕊里就要走出仙女来了。结果,是一个现实里的女子提着小篮来到了我的面前。我这才注意到那盛开着花朵的藤蔓上挂着很多硕大的豆荚。哦,这美丽的花儿,原来还有这么奇异的果实。我向女子请教:这叫什么豆?她答峨眉豆。我吃过峨眉豆,在万源文学朋友的招待宴会上,有一道奇异的黑豆,拇指大小,裹一层淀粉炸了,酥软面香,非常好吃。万源朋友告诉是山珍。没想到在这高山之巅和它不期而遇。我问,为什么一路走来不见这种豆?女子莞尔一笑,说道:它金贵呢,在海拔1200米以上的高山上才能开花结果。
啊,我惊愕地看着那花,喃喃自语:高贵,在海拔1200米以上!难怪,这漫漫一路都没有看见它的芳踪。我又看眼前的女子,竟发现她的眉眼里也有种无染的纯净,清亮清亮的,能映出山林和蓝天。她站在那里,因为看见外来客而有些欢欣,又有点儿羞涩。我望着不远处的棚屋,问她,你就住在那边吗?她点着头,一边走到藤蔓下摘豆荚。我继续跟她拉话,家里都有谁啊?她红着脸说,娃娃,还有他爸。我得寸进尺,问道,他们在家么?我能不能去你家看看啊?她说,娃他爸在林子里割漆呢,天黑定了才能回来。我立即来了兴致,他在哪里割漆,离这儿远吗?
不远。女子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林子说,喏,就在那里,叶子泛黄的都是漆树。
一种神秘吸引着我。我见过割漆人,看见过他们漆黑的手,知道他们简单粗糙的生活,但是从未见过割漆。
进入林子不远,我就见到了猴子一样趴在树上割漆的工人。他浑身漆黑,不是黑人那种透亮而匀称的黑,而是生漆涂染的斑斑黑迹,看起来脏污不堪,尤其那手和脸,黑得怪异、黑得触目惊心!一见之下,我竟不忍和他对视。割漆工人却很快活的样子,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你是市里来的驴友吧?我们这里经常有省里市里的驴友来游玩。我说是的。他利索地在漆树上割下两道眼睛似的口子,插一个三角斗接那眼泪般慢慢流淌的生漆。奇怪的是,那生漆刚刚流出时是乳白色的,滴在三角斗里呈亮红色,不知何以将割漆工人染得那么黑!不知为何它油漆的家具会闪出无与伦比的高贵色泽!据说,漆树十分厉害,过敏体质的人,远远走过,都会生出一身红疙瘩,瘙痒难耐。即使冒着这样的风险,我也不想放弃与割漆工人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我在树前蹲下,看他飞快地劳作。我一向讨厌旁观者跟劳作着的人轻浮搭话,但我忍不住问他:收入好不好?你一年要在这林子里割多少天漆?割漆工很开朗。他说,现在漆价涨了,一天有二三百元收入哩。每年七月上山,十一月份才能割完。我说,整整的四个月,每天与山林为伴,那该多孤单啊。割漆工忙活着,头也不抬地说,不孤单,老婆娃娃跟着哩。
他看我一眼,一副幸福满满的样子,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这其实是一位很壮实的男人,假如不是那么脏污,也算英俊。至少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不,最重要是他的幸福感和满足感。那神情里有种让我很震撼的东西。
我蓦然想起刚才那位峨眉花般娇艳的女子,还有那小小的娃儿,日落之后,怎样的倚门守望,怎样切切地盼望山林归来的割漆工。我似乎听到那小小窝棚里飞出的笑声;似乎看见那袅袅飘飞的炊烟氤氲出的浓浓暖意。
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充实,这么单纯和快乐。他们没有房子、车子的忧愁,没有金钱和地位的焦虑,没有贫富贵贱的比较,就像高山之巅的峨眉花,自然地娇艳着自己的生命,自然地高贵着生命的原始光彩。
我想起电影《茜茜公主》里老公爵马克斯在山林里对女儿说的话:当你感到烦恼和忧愁的时候,就到这儿来,敞开胸怀,遥望树林,你能从每棵树、每一朵花,每片草每个生灵里,看到上帝无所不在,你就会得到安慰和力量。
割漆工就是这样的吧?每天遥望着树林,从每棵树、每一朵花,每片草每个生灵里得到安慰和力量,所以才有如此旷达的胸襟和快乐!
我羡慕你,快乐的割漆工!羡慕你的山林,羡慕你自由自在的劳动生活,羡慕你纯洁无染的心灵。
随着一声鸟鸣,阳光突然地强烈起来。割漆人和树林融化在阳光里。我只觉眼前金茫茫的一片。
我悄然离开。登上一道山梁,回眸山林,已然看不见割漆工的身影,只有林涛滚过来滚过去。我的心里涌上一种深深的崇敬之情。我想,今后,应该更多地逃离城市,和树林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