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入梦
村庄的夏夜,是青蛙的舞台。稻花香里,蛙声一片,永远是田间最动人的声音。
那一年,和叔叔在村南的大草甸上打草,夜里,就睡在临时搭起的窝棚里。南面不远处,就是松花江的大堤,北面便是广阔的大草甸。劳累了一天,在窝棚里躺下,盈耳便是远远近近的蛙鸣,细听之,似可分辨每一只青蛙的声音,稍一分神,便成合唱,震撼着整片草原。会有某个时刻,所有的蛙鸣同时停歇,仿佛约好了般,一片深远的宁静,便从梦里醒来,片刻后,蛙声再起,才又沉沉睡去。那短暂的静,如蛙们换曲的间歇,如一张唱盘两首歌间的空白,缓冲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或者有月亮的晚上,辗转难眠,便爬上江堤,看月照流水,蛙声依然将我包围。岸边,时常传来蛙跳入水的声音,如曲幕中一个个灵动的音符,半圆的波纹荡漾开去,呼吸着秋草的味道,身心便与蛙鸣月光融为一体。
那时在甸子上放鹅,村里的伙伴们都拿着长长的铁钎,只一会儿工夫,上面便串了许多只青蛙,然后剥了皮,架在火上烧烤,他们吃得不亦乐乎。而我却从未吃过,并不是我觉得残忍,不是觉得不好吃,也不是觉得不该吃,在那个年龄,这些问题还不懂得。只是以为那些见惯了的蹦跳于草丛水塘间的青蛙,再看它们被烤得干巴巴的身躯,怎么也提不起食欲来。而有些伙伴的行为,却是的确让我觉出了残忍,他们有时并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玩耍,把青蛙剥了皮,却仍自活着,将其放入水塘里,看它们游到几时才死去。那时还担心,这么多的青蛙死于非命,夜里终会一片死寂了吧!可是,每一个夜里,蛙声都会透窗而入,伴我一枕香甜的梦。便也放了心,那么大的草甸,青蛙应该是捕杀不绝的吧!
离开家乡的时候,大草甸还在。后来,多年以后,来到一个山区的城市,周围都是山岭围绕,林木丛生,河流交错,碧草丛生。住在城市的边缘,很有一种乡村的氛围,隐约有了一种在家乡的亲切。初来时满怀希望,隔绝多年的蛙鸣,终于可以再度在梦里唱起。可是却没有。在夏天,在秋天,望向野外的夜里,总会有着手电的光亮闪动。我已经知道,那是捕蛙人。虽然严令不让捕蛙,可在这林区,产的是林蛙,据说味极鲜美,而且价极昂贵,所以禁之不住。所以在那些美丽的夜晚,它们再不敢鸣叫,怕引来杀身之祸。是的,我只愿去想它们不敢叫,却不敢去想,它们已将近灭绝。
也许林蛙不会因捕杀而绝,可是寂寂的夜里,想来它们也是数目寥寥。回想故乡的大草甸,那些充耳的千百万只青蛙的合鸣,也只能在梦里出现了,而梦外,是无边的冷清与寂寞。那一年回到故乡,大草甸早已消失,代之的是无际的稻田,农药泛滥。夏夜里,稻香一片,蛙声却是散散落落,不成曲调。我知道,心里的故乡,永远也回不去了。
难道,难道蛙声一片的夜晚,此生再难重逢?重逢的只是往事的喧闹重叠着今日的清冷,童年的那些蛙们,永远在岁月深处唱歌,歌声穿透时光的河流,入我夜夜失落的梦。所以有一天,在野外散步,看见一只青蛙跃出草丛,我跟了它整整一个下午。看它寂寞独行,听它低低鸣叫,竟让久经风尘的我,盈盈的有了满眼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