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美味
过节到乡下去,有个人在家里摆了桌子,请我吃饭,还讪讪地说:“呵呵,大老远地来,乡下没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朋友,到屋后的围墙上去摘几根丝瓜。丝瓜碧绿碧绿的,叮叮当当,一根根挂着。摘丝瓜时,主人看见路边的一丛乱藤蔓上缀着一嘟噜、一嘟噜浅褐色的小圆果。一看,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山药豆,就一颗一颗地摘,摘回去,先煮了一道好喝的山药豆茶。
乡下没有什么好吃的。鸭屁股下刚丢下的两只蛋,淡青色,热乎乎的,在锅台上一磕一碰,打在一只花碗里,搅碎、入葱花,放在饭锅内蒸,涨熟的蛋,虚虚松松,一调羹送到嘴边,软嫩香鲜。
我在镇上见有人从船上搬来一口黝黑大锅,在河边支一个灶,舀入带有植物清香的河水,添入干柴穰草,站在那儿卖。锅盖捂得严严实实,猛火在锅底传热,水汽冲击,花藕在锅里“啪啪”乱响,让藕段和锅都微微颤动起来。
三伏天,长江边上进入了一年最热的季节。乡下人喜欢喝糁儿粥,大麦磨研的糁儿,粥在咕噜咕噜沸腾时,撒入锅中。煮开后,并不急于吃,而是置放在水中,让它慢慢地自然凉,待到冰冰凉时,喝糁儿粥就成为酷暑里的清凉享受。这时候,粥薄如水,清亮得能够照见人的脸,一边喝粥,一边看天。
下雨天,摘篱笆墙上的紫葛叶最妙。紫葛叶,绿莹莹的,筋络清晰,一寸一寸地掐,掐回去用清水一冲、爆炒,或者做紫葛叶豆腐汤,微漾的汤色,宛若翡翠白玉。在古代,紫葛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落葵。汉乐府诗中,“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说的是紫葛叶。炎夏在乡下喝紫葛叶汤,似有清凉古意。
农人坐在天井里,一颗接一颗吮螺蛳。剪好的螺蛳,用花椒、八角,“哗啦、哗啦”喧响爆炒,入酱油、镇江香醋、绍兴黄酒,水煮。吮螺蛳是需要耐心的,他先要挺胸凸肚,运足中气,然后嘬起嘴,哧溜哧溜地吸,才能品尝到原汁原味的乡野美味。
有一次,在苏北水乡,见一根竹竿上,晃晃悠悠吊着半网兜麻虾。湿漉漉的水珠,吧嗒、吧嗒,往下滴,像钟摆一样缓慢,落在竹竿下一片树叶上,飒飒作响,与网兜里的活麻虾上下呼应,有丰子恺漫画神韵。
麻虾,芝麻大的虾,皮薄质软,几近透明。有个老头儿扛着一张网,慢悠悠地下河趟麻虾,捞了半网兜麻虾。做麻虾酱,要将水沥干,小麻虾用盐、酒腌,放坛密封,再放到阳光下晒。麻虾酱佐泡饭,其味鲜美。
遇到乡间的鲜,想到少年时,乡下姨妈家的酱鲜豆。每年秋后,姨妈将那些收获的黄豆放在竹匾里,摆太阳底下翻晒,最后将它们放在一只坛内闷酿,便做成了润黄的酱鲜豆。相比洋快餐大行其道,铺天盖地的添加,其鲜来自食物内部。
在徽州,一个名叫柿木肽的山上,旅途中的早餐,我是在山坡上一户人家悬空小楼上吃的。剁碎腌制的山辣椒有点咸,咸中有一丝辣,带出一道鲜,泉水煮的粥,一气吃了三碗。此时,抬头四顾,远山如眉,炊烟袅袅,风和景明。
乡下真没有什么好吃的,饭中吃出柴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