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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绿色的思念

作者: 程华2016/07/12抒情散文

“妈妈,清明菜!”儿子满头大汗跑进厨房,小手里捏着一把淡绿淡绿的清明菜。他刚刚和他爸爸从野外回来,采了一大口袋清明菜、侧耳根,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泥土。

那清明菜,小小一株一株,椭圆的小叶子,叶面茎梗上覆盖了灰灰白白的细绒毛,有的顶梢已开出簇簇小黄花。

儿时的我,常常拿着口袋,跟着妈妈去田间野外采摘清明菜。“更煎药苗挑野菜,山家不必远庖厨。”学医的妈妈一直对清明菜情有独钟,说这东西能调中益气、止泄除痰,是春天里大自然赐予人们的绝好美食。那时候尚还年幼的我并不懂得这些,只觉得在经历了整整一个湿寒的冬季之后,沐浴着春天的暖阳,跟在自己妈妈屁股后头,在田间地头一株一株采摘那些嫩嫩绿绿的野菜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带着一大包战利品回到家里,妈妈捡清明菜最嫩的芽尖掐下来,开花的已经老了,是不要的。一遍遍淘净泥沙,细细地剁碎,和上面粉和一点白糖、少许清水拌匀,坐锅生火放一点油,用细火烙成圆圆的饼,很快一盘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清明粑就上桌了。每次都是我和弟弟争着抢着吃得最多。

妈妈自小在巴南乡下出生,那时不叫巴南,叫巴县。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是当地的地主。因为家庭条件尚好,妈妈从小就有机会读书,十几岁时考上了护士学校,毕业后成为西南医院烧伤科一名军医。原本有着令人称羡的工作的她,后来因家庭成分问题受到牵扯,无奈在大裁军时转入地方,来到重庆锻造厂医务室成为一名医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地方上的物质生活条件相当艰苦,厂里食堂常常缺米少油,打饭基本靠抢,有时候去晚了,饭甄子空空如也,我们便只得靠包谷粑充饥。每次一看又是几个干巴巴的包谷粑,弟弟就会一瘪嘴哭起来。厂里工人和孩子们长期肚子里没油水,不时会去偷摘周围村民地里的蔬菜、顺走门前觅食的鸡鸭,双方为此冲突不断,隔三差五就发生群殴,好几次还动用了铁管锄头和火药枪,厂里保卫科为此忙得焦头烂额,情况严重时连派出所都出面了。

尽管从部队转业后,妈妈的工资可以与厂长齐平,但那时街上就一两个鸡毛油辣铺和小粮店,卖点散装酱油、醋、米以及毛巾什么的,就是拿着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记得有一次,在煤炭研究院工作的爸爸去北方出差,不知用什么办法悄悄搞到一斤猪肉带回家来。当爸爸一脸得意地掀开一层又一层裹在外面的脏兮兮的报纸时,我和弟弟眼都直了,当即就跳着脚拍手尖叫:“哇!肉嘎嘎!我们今天有肉吃啦!”那一声声惊喜无比的欢叫,叫得爸爸妈妈开怀大笑,妈妈一转身却撩起围裙偷偷擦起了眼角。

那几年我和弟弟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尤其是弟弟饭量大胃口好,专门爱吃肥肉。叔叔嬢嬢们逗他,娃儿,肥肉这么闷人,你怎么这么喜欢吃肥肉啊?弟弟得意地回答,吃肥肉经饿嘛,比吃瘦肉划得着哇!

为了给馋嘴的我俩改善伙食,妈妈总是想方设法让爸爸去弄些市面上买不到的食材:打青蛙、捉黄鳝、摸田螺、挖莲藕……凡是能弄到的都去弄。清明粑也算是其中一种。

后来我和弟弟渐渐长大了,凭票限量供应的时代也结束了,人们的生活条件好了许多,家家都不再为能吃上一顿肉发愁了。但我家吃清明粑的习惯却一直沿袭了下来。

我的外公外婆都是土生土长的巴南人,外公在我妈妈很小的时候就患脑溢血去世了,外婆也在妈妈参加工作不久后病逝,因此我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他们。外婆好歹还有一张身着旗袍、挽着发髻的黑白半身照,让我知道我的外婆是个秀眉大眼的美人;外公倒好,连照片都没有留下一张,长成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隔壁小孩子们从幼儿园回家,天天都有外公外婆爷爷婆婆接送,我时常眼巴巴望着他们左手牵一个、右手拉一个,心里实在羡慕得紧,便一再拉着妈妈吵吵“为什么他们都有外公外婆我没有!我明天就要去百货公司,去买外公外婆!”妈妈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摸摸我的脸,乖,不吵,等长大了我带你回乡下去看他们。说这话时,妈妈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我读高中时,弟弟也读初中了,重庆的交通已经便利了不少,昔日遥远的巴南已经不再遥远。妈妈开始每年与爸爸带着我和弟弟回巴南石马乡去给外公外婆上坟。可能由于没有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过吧,我的心里并没有任何悲伤,只是把每一次回乡祭祖看成一次近郊春游,一次出行踏青的最好由头:举家驱车经鱼洞上行约40分钟,再下车步行20分钟左右,山洼里翠竹掩映之处,就是外公外婆长眠的地方了。插香、挂幡、烧纸、放鞭炮,程序走完就算完事了。接下来才是我最喜欢的活动,就是还和小时候一样跟在妈妈后面,沿着回去的路,一路去扯清明菜、侧耳根、野香葱。

田间、地头,阳春的暖阳下,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和家人一起遍地采摘野菜的妈妈跑下跑下嘻嘻哈哈,欢喜得就像个孩子。回到家里,摘、洗、切、烙、凉拌,然后看着我们一口一口吃下去,满足的神情满满地写在她日渐苍老的脸上。

这样的温馨画面,到2006年戛然而止。那是最后的一次,我们全家人一起回乡祭祖、一起摘清明菜、一起吃清明粑。就在那年清明节后不久,我的孩子不幸在肚子里夭折,随后妈妈突发疾病住进西南医院。在被病魔折磨了四个月、经历了两次伤筋动骨的大手术之后,她还是万般不舍地离开了我们。

十年了。我一直不愿意再翻看那张最后的照片。那是弟弟拍的。照片里的我、爸爸、妈妈,在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地里笑得如沐春风。妈妈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新摘的清明菜。

每年的清明,我们依然去巴南,去祭奠外公外婆,还有妈妈。先去乡下为外公外婆扫墓,返回时再去白马山公墓,为妈妈烧纸。此时的心情已不同以往,昔日轻趣盎然的家庭出游,而今已变成充满追忆的缅怀之旅。一路前行,弥漫在空气中更多的已不是欢声笑语,而是无法稀释的忧伤与怅惘。

默默跪在墓前为妈妈烧上一摞纸钱,还有她生前喜欢阅读的各种书报。每当透过缭绕的青烟凝视着碑上她微笑的照片时,我心里总会忆起余光中的那句诗: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妈妈,已回到外公外婆的身旁,已回到生她养她的故乡。而我,而今是我孩子的妈妈。我的孩子没有见过我的妈妈,如同我没有见过我的外公外婆。每当我指着妈妈的照片告诉孩子:这是你的外婆,就是我的妈妈,我想她。这时孩子总是懵懵懂懂睁着大眼睛,望望她,望望我,眼里并没有一丝悲伤。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我,明白了当年的妈妈心中深藏的遗憾与忧伤。喔,这样年龄的孩子尚不懂得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又怎能体味到失去妈妈的悲伤与缺憾?

当我将为孩子专门写就的那本纪实随笔集一页一页撕碎、烧给妈妈时,我便知道,除了要像妈妈当年把我们拉扯大一样,把我的孩子好好抚养成人之外,我更应当像妈妈一样,教会我的孩子如何懂得爱、学会爱,如何珍惜爱、付出爱。

一年一年,我也带着他回巴南去祭祖,带着他走过当年妈妈带着我走过的那条路,还带着他一起,如当年一样去采摘清明菜,再把它们做成清香四溢的清明粑,并告诉他,这是我们的家庭中一个不可或缺的传统仪式,这是我们对春天的迎接,对大自然馈赠的珍视,对亲情与爱的缅怀。

思念是淡绿色的。所有的思念,汇成了一条长长的、淡绿色的路。

妈妈,这条路,我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因为我知道,走在这条路上,我才会确信你依然与我们同在,与我们血脉相连,永不分离。

孩子,这样的路,你的妈妈也会一直带你走下去。哪怕有一天,你的妈妈已经不在,而你,也依然会带着你的孩子一直这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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