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的故事
我这个人兴趣广泛又无一精专。就说收藏吧,有陶瓷玉石,也有古钱邮票,虽然都不值钱,但早期的收藏几乎都与我的过去有关,每每把玩,都会引起对当时场景的回忆。
其中一枚贝壳,是我特别看重和珍爱的。它有鸭蛋大小,灰白色的外壳上布满了浅褐色的花纹,腹部是米黄到橘黄色,正中接头的道沟两旁,是对应的两排排列整齐的褐色锯齿纹。我之所以对它情有独钟,是因为它是姥娘传给我的。
姥娘虽是母亲的亲娘,但我们祖孙两代的感情却远远胜出她们母女。我是母亲上初中时生下的,五十年代初期,大龄上学也如文革后成人高考一样时髦。母亲把刚刚满月的我交给她娘,就义无返顾地去济南三中(今省实验中学)读书去了。姥娘将嗷嗷待脯的我接过来,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抚育成人,其间的辛苦可想而知。
记忆中是那个饥馑的年代,一个春日的午后,我饥肠辘辘哭闹着问姥娘要吃的,姥娘拿不出,急得直掉眼泪。那时父母每月都按时把我的粮票寄给姥娘的,可那个月不知为什么,我们迟迟没收到粮票,就饿起了肚子。记得姥爷每次从学校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收到粮票没有?”那个月我们到底没有收到母亲寄来的粮票,据说是被邮递员给私吞了,那个年月,因缺吃少喝饿死的人不在少数,很长时间我都曾憎恨那个不良的邮递员,随着时光的流逝,我的恨意渐消,不知我那个月的粮票帮到他或他家的孩子多少?
姥娘被我缠得不行,忽然想起什么,从衣柜的活筐里拿出那个东西,姥娘小心地将它送到我耳旁,说道:“这叫贝壳,是大海里的东西。你听听,里面有大海的声音。”幼小的我将贝壳贴在耳朵上,什么也听不见。姥娘笑眯眯地说:“傻妮儿,仔细听。”我好像仍没听见动静,但碌碌饥肠却被这突兀出现的小玩意儿暂时压了下去。
姥娘虽然上了年纪,但对涌现的新事物总是抱着欣喜的态度去欣赏,接受;逢到大苦大难来临之时,姥娘也从不退缩,而是带着一颗永不泯灭的爱心去从容、坦然地面对。姥娘一生命运多舛,少时丧母,年轻又逢战乱和贫寒;文革前,姥爷因所谓的隐瞒历史问题被迫辞别教坛贬家为民,姥娘也完成了一个由“先生娘子”到黑五类家属的转换,但老人从无怨言。记得在左家村四队劳动时,生产队里搞副业做粉皮、需要一个烧火的,谁也不愿意干这个被烈火烤炙的活计,姥娘却应承下来。从秋到冬、从春到夏,她一年四季不停地抱柴烧火,一连两年,原本细腻的皮肤被烈火烤炙成古铜色。那大概是七零年,姥娘竟毫不犹豫地拿出她两年的工钱为我们姐们仨人每人买了一件粉红色的的确良衬衣,我们是梁山大街上最早穿上的确良的女孩儿。姥娘看着我们好开心:“可惜我们赶上这年月,我们那时哪敢想这么俊的衣裳啊!”每年假期,我们走姥娘家,姥娘都是早早为我们摘下树上的枣儿,洗净加上白酒做成醉枣儿犒劳我们。姥娘把自留地里的嫩棒子、地瓜埋在做完饭的锅灰里,那又香又甜的美味极大地满足了我们的口福,丰富了我们童年的记忆。
在她七十岁那年,姥娘还颠着几寸长的小脚,硬同我一起徒步攀登了泰山,看了日出。我心疼她,让她坐索道下山,她却心疼钱,满心欢喜地说:“多少人做梦来泰山都来不了,咱能来就够好的了。”她总能把悲苦用力地、慢慢地咀嚼,直到把苦涩也带上一丝甜味儿,就如同她当年送给我的那枚表面不起眼,胸中却藏娇纳秀,气吞山河的贝壳。
和姥娘在一起,她给了我生活的信心和克服困难的勇气,更给了我生活的激情和做个快乐人的秘诀,使我虽然历经波折,但仍能达观感恩地活着。
如今,姥娘离开我已经十多年,她老人家早已化作一杯黄土。可每每再捧起这枚贝壳在耳边聆听,我真的就听到了大海的轰鸣、大海的韵律和大海的潮声。啊,贝壳原是有生命的,且生命力犹如大海般顽强和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