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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游天竺山

作者: 吴振锋2016/05/25写景散文

天竺山的等待太漫长了。这是亿万斯年的等候。

终于,我来了,为了一个承诺。此前,听友人说,山阳有个天柱山,乃一绝佳的去处。我曾用自己的脚踩踏过张家界那座同名的山。那山,给我的印象极深。那一次,在山下听到一曲土家族女高音的演唱,“温水泡茶慢慢浓”。从那天起,我所写的字,开始渐次地缓慢地平添了长长的韵味。我感激那个声音以及那山的味道。我想,生命中注定与天柱山有缘。迟早我都会来。

那个秋,天柱山连空气都凝成金黄。我携贤棣十几人来登山。进山门,才知道,这山的名字改了,改成佛国的名字——天竺。我预感到它将给我们带来吉祥。一向不喜拍照的我,请友人留下一片片纪念。我与众弟子的合影出现在展览的招贴上,以及多种媒体,把一群人的幸福顿时放大了,扩散了,弥漫了去。然而,山,还是那座山,默默地高昂着。擎天一柱,巍巍然,无声地挺立。

我想起一路与弟子们说了许多的话。我说,别人看你的作品,你看别人的眼神。如看山。

我又说,人人都从被认识中受益。如读山。

我还说,轮到别人的,终会轮到你头上。如上山。只有站在山巅,才知道哪条登山的路最近。若在山下,没有人告诉你的。不走岔路,那是幸运。岔路上往往有风景,也许,看风景会忘了登顶。

等过了一个冬。等过了一个春。等到了一个夏。

我又来天竺山了。这回,我不再是匆匆过客。我在一家客栈住下。把背来的书,码放在一张床上,留下另一张给自己。

金丝雀叫,我起床。磨会儿墨。几十年,很少享受这种悠悠闲闲地磨墨,从清水到些许的粘稠,感觉气机流畅。展开早备好的格纸,抄《心经》,“度一切苦厄,真实不虚。”尔后,爬山,其实是走一段上坡路。尔后,写作。每当斜阳夕照,还是再走一段上坡的路。看云消云长。碧空万里,惟悠悠白云间有一牙月嵌在天际。林中山鸟婉转地呼唤应答,浅吟低唱,还是想到写字,字与字、行与行,要是能一如山鸟般自由畅达,那就是不做作,自然。如此的日子,一天天地掀过。稿纸上蜿蜒出思想,在一页页地增厚。我在体会对一种时间观的进入,从都市社会矢量时间迈入乡村循环时间。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走过春夏秋冬,迎来的还是春夏秋冬。节奏缓慢,但吐纳顺畅。路边的打碗花已开过一茬,估摸着再开呢。一群喜鹊拍着翅膀从头顶飞过,狗们却闲闲地来回跑着,并不叫。一个城里女画家,手执画笔,全神贯注在画面上,另一只手上端的油彩却被牛舔光了。女画家亦不急不气,莞尔乐了。如今,农家屋舍都是新筑,徽式的,青砖蓝瓦,墙面雪白。村前一条平平坦坦的大路,远远地伸去,在大山的深处,依然是风景。

我决计登山。携三两友人,拄一手杖。秋天来的时候,我便相中了山顶的那一片松林下的小木屋。当松针与松针抵首相摩,其声响吹动如涛,故曰松涛也。我曾伏卧在华山顶巅的崖缝里,听涛来万马的松声。然,天竺山顶的松声,听来细细如说禅,斯文而儒雅。这是天籁。耳鬓厮磨的爱意,不过如此。我看到千年的古树上,挂满藤萝,这是一种有深味的交缠。相偕而生的生命姿态,共同成就着一种美丽。我们在一棵油松前立定。这树其实是同根的两棵,笔直地伸向蓝天,像双胞的兄弟俩。它们拒绝交缠,它们不分主次,它们不存在刚柔,它们都在这片林子中长到参天。看看这树,我们没有言语,但有了会心。再看天柱擎天而立,状若竹笋。危崖间,依然生出虬龙长松,奉天承露,生命是顽强的,却也是自由的。想象着春天来时,千年紫杜鹃的风骚撩人,仪态万千;回想起秋阳下,枫叶红时漫山空气都染上赤色,风情万种。如果是冬天,松涛中的小木屋堆金积玉,银装素裹,玉肌而骨清,那又将是别一派景象。遥想岁月更新,寒来暑往,天柱山亿万斯年,依然巍立。近年兴旅游,但少人知耳。见巨石参天,壁立千仞,有多处让人生书写的冲动,然一当念起华山摩崖刻石中不堪的劣作,便觉这千年万载的圣处,岂可随便作践,收拾此心,不又得另一境界么?庄子说,因其所大而大,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则万物莫不小。若从物内观物,因人之所欲,所求之物自然高大,而人一旦因陷欲壑,心迷目耽,岂不悲夫!

次日晨,如约至天柱之巅观日。昨夜晴好,今晨却大雾弥漫。风依旧张狂。林中涛醒,随波涌动,升腾起苍茫云海,远山已被吞没,天际唯有一丝火焰吐红,红如豆,那是日。看过黄山日出,见过华山日出,只在天柱山上,领略着太阳也有艰难的时候。预感到山雨的来临,匆匆返回原路。不待拍下一张留影,雨就来了。雨中的小屋内,我们拥被而坐,个个童心萌发,便开始神聊乱侃,大凡天文地理、人生艺术,八卦新闻,一齐奔来,概不拒绝。大约只有儿时农家遇雨时才有的光景,此时此刻在天竺山上重演,有一种久违的忻快。人都寻夏日清凉解谛之所,而我则安享此番清幽,清闲,清福,天命于我不薄矣。当年,苏辙为乃兄轼命密州所居为“超然台”,且说:“今夫山居者知山,林居者知林,耕者知原,渔者知泽,安于其所而已。其乐不相及也,而台则及之。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返,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耶。《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尝试以‘超然’命之,可乎?”

想到此,我决计三游天竺山。至于何时与何人来,还没游呢,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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