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第一场雪
下雪了,下雪了,好白哦!母亲孩子似的惊呼,将蜷成一只虾米的我,生生从温暖的被窝拽到了阳台。
同样在这声惊呼中咬牙从被窝里爬起来的,还有我十五岁的女儿,生平第一次,她用一双圆溜溜的瞳孔,恭迎了一个在家门口铺开的雪国。
白茫茫一片大地,多么干净的白啊!白到晶莹,白到耀眼,白到圣洁,白到纯粹,白到不依不饶不管不顾,白到,只剩下白。
2016年的第一场雪,从重庆各地纷扬而来,不由分说的,就把朋友圈覆盖成一个银白的世界。
这时候,从楼梯口走出一群初中生模样的人,每出来一个,都会先拖长了声音,用“哇”的一声大喊,与正迈着猫步走来的雪花相拥。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但我知道,他们都有一双与我女儿一样,瞪得溜圆的眼睛。
雪国无边。左一张右一张拍照的,堆雪人滚雪球的,用手掌去迎接雪花轻盈盈降落的,以及,什么也不做,只是仰着头痴痴凝望的。那安静得令人沸腾的白啊!
雪在下。
雪落在大地上,是这个样子的——
小学课本对我说:瑞雪兆丰年。
农谚对我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田地里劳作的爷爷对我说:大寒一场雪,来年好吃麦。
富足。吉祥。
雪飘进书页里,是这个样子的——
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是李白狂放到不管日月的雪。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是落在杜甫笔端的清新轻松的雪。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是刘长卿孤寂的雪。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是卢纶豪迈的雪。
优美。诗意。
而经过我岁月中的雪,又是什么样子的?
雪在下。雪藏的往事骤然大白于眼前。
从前的雪,并不像今天这般下得令万众瞩目,那时候,年年都有雪的。
落在照片里,至今仍皑皑。那个年代要拍张照片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因此都不肯让雪独占了去,只让它作背景。有一张照片,一看就发笑,是在妈妈厂子里拍的,一丛芭蕉,阔大的叶片又多了层厚厚的雪袄子,愈是雍容肥硕。两个女孩,鼻青脸肿的模样,四岁那个是我,长一岁的是妈妈同事的女儿,头戴风雪帽,身穿花棉袄,太臃肿以致两只手贴不着裤缝,傻乎乎地呆立于身体两侧。两只憨憨的肿熊都板着张小脸,一副借的是谷子还的是糠壳之表情,想是被各自的妈妈强行从一场雪仗中或是一堆雪娃娃身边拖将过来,从而留下了那场大雪早已远去的脚步。
春花,秋月,夏雷,冬雪,四季更迭,大地轮回,雪遵循着这一自然法则。
上初三那年,折腾了一天一夜的北风终是将雪吹了下来,第二天的课间休息,小憩过后的雪花又一片一片飘来,落在身上、手心里,一瓣一瓣俏皮的盛开。同学们呼朋引伴,蜂拥至紧临涪江的花园。
姹紫嫣红的花园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玉树琼枝的冰雪王国?“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刚学过《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于是乎摇头晃脑的抒起情来。
草木们不拘高矮胖瘦,一律顶着满身满脸的梨花雪。柳树的枝条上挂着银亮亮的玉串儿,像婀娜多姿的白衣仙子;挺且直的松树是身披银色战袍的战士,只待一声令下,就将出发。而那一树树腊梅是不用去寻的,虽被白帽子、白围巾遮盖得仅透出星点嫩黄,可那浓烈的香,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勿需比较,各有各的绝招。
到底是好动的年龄,出神发呆不过须臾,回过神来,堆雪人的、掷雪球的都已各就其位,自然有更顽皮的,比如我,瞅准机会就摇一下树枝,只听得“啪”一声,落下巴掌大的雪团,偷袭某位同学的脖子告以成功。
课间休息也就十分钟,自觉的同学已先行撤退。好不容易才从雪地拔出的几双腿,跑回教室的时候,素来不苟言笑的化学老师,已在黑板上书写那些我从未看懂过的化学符号。老师令这几人面壁思过十分钟后再回到座位,不知其他几位是羞愧、后悔还是五味杂陈,本同学在面对一堵白墙壁时,惊喜地发现,大雪的翅羽,已覆盖了初三(四)班的教室。
因为一场雪,如听天书的化学课从此凝固于记忆,二十多年了,不曾随雪一道融化。
雪变得消极是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冬日里,偶尔来打一头算好的,缺席是家常便饭的事。但并非雪不遵循自然法则,当自然环境被破坏,当地球有了温室效应,它是不是得摸着石头过河,当来则来?雪难觅其踪,所以它的每一次到来,都如同天使降临,都会把翘首以待的心,领入一场狂欢盛宴里。
除却雨裹挟着的雪粒子和尘埃似的雪粉子,我记得近些年,雪花,这洁白无瑕的六角精灵叩门的每一次时间,1990年,1992年。
最近的一场雪是1996年,距今已是二十年。
2016年的第一场雪,飞舞,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