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冬天的河谷而上
在我的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这样一条与之对应的河谷。它隐约而缥缈,像一个梦:一些由卵石、冰凌、落叶和树根组成的片段就在眼前组接成冬天原始的图案;风从树隙间吹来,带着春天提前预告的信息;薄雾正在慢慢濡洇着均匀的色调,使时间在空间里凝固,使镜像顿然变成心像。宁静的光线和冷色的气氛都在渲染着同一个主题,那就是拒绝。
拒绝是一种品质,一如淑女操守着坚贞。冬天因为它的拒绝,河流得以慢流且渐次呈现白皙的胴体;冬天也因为拒绝,一些被删节的树叶将被泥土同化,进而腐烂和消亡。鸟儿绝大部分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尽管旧巢仍然安放在树枝上。走在向上的河岸,跟走在通往黎明的梦径没有什么两样,只要有一个出口就够了,黎明只有一次。
泠泠的水声是在冰下发出的,像琵琶的软弦,一阵阵弹在童年的记忆中。记不清楚是我几岁的时候,跟随祖父曾经走过这么一个冬天的河谷,但那是一场大水之后的河道,许多树木还倒在河床上,拦住了一些石头、浪渣和藤蔓,偶尔也能见到动物的尸体。祖父的草鞋常常被细小的根须绊住,而我则干脆穿上了祖父新买的棉胶鞋,好在这里并没有玻璃或者瓦瓷的碎片;卵石光滑而且隐忍,即使是新鞋也不会受到多大伤害。也不记得是不是独独为了这双棉胶鞋,祖父才带我穿过这个河谷,让我见识了大水之后触目惊心的惨象。我那时想,河谷上游一些人家的房子是否也被冲毁了,他们家的橱柜笼箱是否也就是那些浪渣中的一分子?进一步想,他们是什么时候住进了那么深的大山,难道是为了追求什么或者躲避什么?这样想着,一个趔趄,我和冬天的河谷就彻底拥抱了一下。
很多年以后,我的父亲患病,我为他捡药,一个人走过一条类似的河谷--我们这儿在修通公路以前,都抄近路走河谷的。也是冬天,跟我差不多高的灌木大多落尽了叶子,密密地排在似路非路的河边,在冷风中一不留神就划破了我的脸和手。冬天的皮肤竟是那么脆弱,就跟冬天的薄冰一样,还没听到嘎巴一声,你就已经掉到冰冷的水里。一道道血痕留在了十多岁的手脸上,父亲却没能留在这个世间。苦药的渣滓和那叫做蝉蜕的药引子,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泼倒不掉,冬天于我,就像彻骨的疼痛之于父亲,也像温暖的抚爱之于祖父。一生的路有多长,谁知道呢?一生要走通几回河谷,也是不可先知的。
堂弟家的女儿出嫁,本来也是要走河谷的。冬天,日子定好了,按照乡俗,嫁妆要请人抬到那家,新娘要让兄弟背出家门。忽而路通车来,一切繁琐的习俗都免了。我是要告别河谷了,是否也要告别冬天了呢?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那厚厚的河冰,北风虽然年复一年仍在刮着,却已然少了往昔凛冽的底气;也许山里植被好了,大水即使咆哮一两回,河床却还清清爽爽,卵石仍是玉白,藤条仍是高挂,鸟巢里仍在温暖着来年的啁啾。
无论偶然抑或必然,似乎都是命运把一个家族或一群土着打发到那么僻远而闭塞的山沟里,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他们由河谷而下,像第一个闯过三峡的人一样,小心地探视外面的世界,惶恐地放飞他们的好奇。他们生命的轮回不在阴阳二世,而在于沿着河谷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他们的生命之歌便是那飞流瀑布之声,他们的希望之光便是那花开花落,日落日升。可能是谁将日历翻得太快,原本还不知要走多少代的河谷,现在一下子成了山人的财路,成了外面观光客的旅游之路,成了现代文明寻根问祖的天路。
很多年了吧,我们单位几位同事相约,从河谷走到县城的车站,去杭州一游。站在西湖边上,置身武林广场,我的一位长辈同仁慨然叹道:“老天,为何不把我降生在这里呀!”虽然这位长者早已作古,我心里却还时时印着他的感叹。还有一次,我拿着地球仪上课堂给我的学生上地理课。课间,一只蚂蚁爬到了地球仪的北极,一个学生忽然感慨:“小蚂蚁你为何选择到北极去呀?地球上有多少好地方呢!”虽是一哂,然而足以令人遐想万端。
我走在一条冬天的河谷里,这里的一切都在拒绝着我,是时间在拒绝吗,是空间在拒绝吗,或者是所谓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在拒绝吗?我没有理由拒绝这“拒绝”,也就是说,我应该接受它,接受它的冷漠和岑寂,接受它的高傲和深邃,甚至接受它的睥睨和诅咒……
我由冬天的河谷而上,在那些被埋葬在大山里的灵魂看来,这是一个逆子的身影。那些带刺的灌木有理由把我刺伤,那些高大的乔木也有理由将我看做低微的爬行动物。卵石在世俗里圆滑,却在沙砾间沉淀;瀑布从崖头跳下来,完全不是为了要跟你争执什么;峰峦回合,如环环交臂,它们守护的是历史的贞操。
我一个人走在冬天的河谷,北风带着卵石、冰凌、落叶和树根们走在我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