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秋千
二月的早晨,风还夹裹着冬天的凛冽。太阳冒出了头,给天边的几朵云彩镀上了金红色的边。
他那刚握过锨把的手还冻得通红。头上蒸腾着热气,他解开了棉衣的纽扣,哈了哈冻僵的手,看着刚刚埋好的自制秋千架,满意地咧开了嘴。
老枣树干枯的枝桠上,落了一群多嘴多舌的麻雀。
他轻轻推开了半掩的屋门,蹑手蹑脚地走到炕前。她还在沉睡。大病初愈后,她不再早早地起来生火做饭撒鸡赶鸭。爬满皱纹的脸还有些苍白,白发散落在枕边。他伸出手,想理一理那曾经像黑缎一样的头发,又哆嗦着缩了回来。他轻轻地坐在炕沿上,望着她,雾蒙蒙的眼里满是疼爱……
他和她是邻村。小的时候,他趟过村旁的小河,去对岸偷她家桃树上青涩的毛桃吃,被她看到。她并未喊来大人为难他。她红着脸瞥了一眼他那捉襟见肘的破衣裳,和嘴角的清鼻涕,从小花袄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熟地瓜干塞给他,推了傻愣着的他一下,扭头跑回院子,回身掩上大门,从门缝里偷偷地瞅他。
从那以后,河对岸的村子,是他想去又不敢去的地方。她那娇小灵巧的身影,和门后面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占据了他整个年少时光的心思。
他是娘腊八那天生的。十八岁那年冬天的早上,喝过了腊八粥,爹盘腿坐在炕上抽旱烟。他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央求爹去河那边的人家提亲。
近邻靠村的人家,爹都是了解的。早就听说那家人老实本分,姑娘俊俏能干,脾气柔顺,没得挑。
爹当晚备了两包点心礼,托了能说会道的王媒婆去提亲。
第二天傍黑天,他喂完了猪刚进家,爹笑着跟他说:成了。他听了脸憋得通红,十冬腊月的天,脑门上竟然渗出了汗珠儿,把猪食桶误放在了锅盖上。娘笑得直不起腰,惊得鸭子棚里的鸭子嘎嘎直叫,把他臊得不行。
来年秋后,他把她娶进了门。打那以后,她的世界只有他和这个家。她从不赶集上店,从不串门子说闲话;就连回娘家也来去匆匆。锅前灶后,鸡鸭鹅猪,房前屋后的菜园子,一家人的吃穿冷暖,都是她忙不完的营生。她变着法儿给爹娘改善伙食,变着法儿让他和孩子们就算穿打着补丁的衣服也干净利索。日子清苦,她从没抱怨过一声。有个头疼脑热,她从不敢躺下,怕误了一家人的饭食。闲下来,她也会跟他絮叨在娘家为闺女时,爹娘怎么疼她,哥哥怎么宠她。哥哥在院子里两棵大树下给她拴了一架秋千,那是她荡不够的快乐。他听了,觉得愧疚,觉得亏待了她。
日子像那两棵枣树上的叶子,一年年变稠,又一年年飘落……
送走了爹娘,四个儿女也像燕子一样另立巢穴。
他发现她老了。常常唠着嗑就睡着了,常常忘了东忘了西。
去年冬天,她闹了一场大病。出院那天,儿女们争着要接她去城里住。说城里的楼房暖和,说要让她享享清福。她不去。她说哪都不如有他的老房子心安。她要守着他过安安静静的日子。
他觉得是时候该他照顾她了。他不想亏欠她一辈子。他隔三差五地赶集给她买点稀罕的吃食。
他想让她高兴。让她笑。他要给她修个秋千架,让她像为闺女时一样快乐……
她醒了。他拉着她来到土秋千架前,她嗔怪地数落他,脸上却堆上两朵少女般的红晕。
他把她扶到秋千架上,轻轻地推着,荡着,荡着。她的白发被风吹起,在朝霞里闪着光……
她笑了。他也笑了。院子里的老枣树上,惊飞了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