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
这大地的缔造者,漫游者;这山川的行吟者,歌咏者。
我尾随你而来了!我就在那苍茫的草原上撒野,连绵的山谷里洗劫。我是你的花,你的蹄印,你的虫鸣和叹息,你的欢笑,你的悲伤,你咩咩的羊群,你飘飘的白云和孤独,你的长号和断琴,你的帐篷,你的酒杯,你的梦呓。
深谷里,高山之巅,霞光万丈瀑布般的光影,我是你胸膛上的火焰,草原上的雄鹰。我就在你吹过来的风里、露水里,我在深呼吸,在盘旋。
我追逐你的踪迹--目力所涉及的地方,是你的激越或流连。乌篷船,江南水乡纵横捭阖的河网湖汊,密布大地掌纹上的溪流,都是我的魂魄,风高浪急的江面,我在回答,栉风沐雨的颠簸,我在安眠,我打鱼,晒网,披蓑,撑篙,古塔上的钟声扩散夜空,我有些茫然,很多年,我在风雨中安身立命,叩问天年。
我吹箫,我弹琴复长啸,我在滚滚的急流之上搏浪,我是一条江的孩子,我要撑起一条江。我是一条河的孩子,我要背负一条河--我是它的鱼,它的网,它的影子,它的浪。我是无岸的帆,早就遍体鳞伤,但未曾幻想有个安稳的寄居地。
我不相信命运,而命运的缆索攥紧了我。若是江湖,那就漂泊吧,若是刀山,那就引颈而歌吧,若是火海,那就跳吧。既然注定了一个人的漂泊,我就好好地享受它,享受我的命运,享受我粗粝的手指和卑微的灵魂,还有沉重的肉身,如果它是罪孽的,僵滞的,荒芜的,那就让它接受命运的宣判吧,不要怜悯,不要迟疑,不要粉饰和自夸。命运就是一根缰绳,信马由缰好了,如果有一匹马执意要挣断它,我愿意做它的骑手,我愿意就葬身在那绝壁悬崖的滔天巨浪下。
看看,这就是我,我是那奔腾的江河水,看看吧,我还剩下些什么?除了不屈地奔流,我还能剩下什么。那些不远千里来到上游产卵的鱼群是我,遥遥万里飞入丛林越冬的蝶雨是我,点缀在荒野大地上的花朵是我,生命注定面临生与死的抉择,挑战,是水和江河的魂,不变者死,蜕变者生。顺流直下的江河,浪迹的影子就是我的影子,漂泊的灵魂就是我的灵魂啊,我与你,不断地重合,背叛,或者我就是另一个你,共同寻找属于我们的江湖。我徘徊,我踟蹰,我犹豫,我演绎一个人类的悲欢,我似你款款嘡嗒的和声,消失之后残存于沙漠上的砂砾,匍匐于森林的苔藓,密布冰原上铁蹄敲不开的暗穴,浪迹的背影和漂泊的影子一次次地凝结,像露,像霜,像死亡,我,既是你的归人,更是你的过客……
没有泅渡者,一切地老天荒,再过亿万年、一万亿年,它还是它,我还是我,我还是你流淌的样子,奔腾的样子,勇立潮头的样子,尽管,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你还是这样辽阔,我还是那样徜徉,你还是这样烟波浩渺,我还是那样英姿勃发,原来,我是如此的任性,如此的狂放和冲动啊,你,江河之水,走啊跑啊跳啊冲啊泄啊席卷啊,把大地切开,再把大地缝合,迂回曲折,修改人心和山川,做真正意义上的王。流不尽的江河水啊,送走悲欢离合,侵吞曼妙年华,直到我愿意休息和安眠,直到我疲惫的身姿委身于枯干的草垛,追随惊悚的阴云,直到缩进一朵花里、嵌进鹅卵石细密的皱纹。
天老了,地也老了,江河水不老,与那些寂静的夜晚,跟灵魂一齐飞舞,你不知疲倦地奏响我心的琴弦。让我跌跌撞撞,我用它来缝补我的空洞,我的伤口,缝堵泪腺和心窜出的血,我借它烛照我的长空,驱散黑暗和阴冷。
现在,江河水就迟疑在一个人的手指上,在那个消失了的演奏家的柔软的情怀间,闵慧芬的弓弦回环涌浪,摇响一川风雨,汇聚一河泥沙,清澈的眸子里,那神情都在复活的视频里永恒,花飞过,云烟散,散不去江河的氤氲气。我走过去,多想亲亲你的手,你的弦子,你的弓,我一定要好好领悟那弦外之音的所指。
——高空滴下的雁鸣,那就是我;蓝天盘旋的鹰,那就是我;轻飘的枯叶打起旋儿,在接近泥土的刹那,那就是我呀。它们,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没道理呀。命运不会青睐一个人,命运也不会亏待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你弦子下的一朵花,一滴雨珠,向往江河,我什么都不在乎,天地悠悠,苍山茫茫,我走到了哪里,哪里就有我的家,就有我的苍穹和天理。
设若某一天我迷失了方向,我不在乎。世事如雾,我一直穿行在这样的迷雾中,自得其乐好了,我不在乎那些世俗的负累,谁说世事如棋?天上的北斗,地上的磷火,飞流直下的江河水,你们叠加了一个夜晚的深沉,也飞升的一个生命的华彩,仿佛一曲生命的绝唱,在我离群索居的夜晚,执意这么悲愤激越地独奏。
我,一无所有的歌者,今夜,我认下了江流赐予我的苦难与幸福,今夜,所有的生命将破茧重生,你,我灵魂的缔造者,切割大地悲怆的心音,飞驰过我午夜案头那根嘶鸣的马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