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边小河
村边有一条小河,常常让人梦寐难忘。
小河缓缓地如温柔的少女,羞怯地从楚山支脉深处轻轻转出,悄悄经过村边的毛柳树湾,在几株毛柳树下留下一湾碧水,又含了无限的柔情,一路向北曲曲弯弯注入乳水,再折向东汇入丹江。
小河终日只是流,终年也只是流,似乎并没有干的时候。下雨时,并不见涨了多少,不过是水浑了三两天罢了;天旱时,也不见得落了几寸,顶多是露出河湾里几块大石头的身影。
村里人的每一日,似乎从毛柳树湾那潭河水开始的。
先是天边刚有点灰灰色,便有男人担了大木桶出来,大声地打着呵欠,脚蹬一双偏耳子鞋,叭哒叭哒踩着水中那几块大列石,蹴到水边,用槲叶般的大手撩起水来,洗去脸上一夜的倦意,然后将两只桶往水潭中一左一右舀起来。这时总有雾气从河边的野刺梅丛中轻轻漫出,笼在人身上,远远望去,如一些影子在晃动。
男人挑过水,就有女人们提着衣篮、端着洗衣盆在一摆摆洗衣石边蹲下,起劲地用棒槌打着自家织做的粗布衣服和洗涤用的皂角,“嘭嘭”的声音,震裂了清晨的静谧。
等到太阳出来,河面上披上一片跳跃的星星亮点时,人们都离去了,上山的走了,下地的也走了,便有红喙绿背黄胸脯的小鸟成群在河边野刺梅上跳跃、欢叫。河底石缝里的小鱼小虾探头探脑地游出来,若是风吹得掉下一干枯树枝、一朵花瓣晃过来,他们又消失在石底下了。
村里的小孩子,光着屁股,在水中拿只破笊篱东兜西兜,偶而捞起几只小鱼小吓,便兴冲冲地挤做一堆,用手指着那些小生物拨拉过来拨拉过去,倒入水盆中,然后再继续移着脚,在水中翘起屁股,下巴直点着水面。
有行路的人经过,俯身便用手捧了水喝,清凉、甜润,丝毫没有“不干净”的意识。
不能干重活的老人,坐在河边剥豆荚、摘菜、搓草绳,一边谈论着村里千奇百怪的事;王家老弟兄三个一生取了10房太太;东村78岁的黑娃爷在山上割柴时赤手空拳打死一个土豹子,满头淌血背回家;腰房里老大家里钻进一只狐狸,儿子金卢关住门抓住狐狸剥了皮做了个狐皮大领;小个子铁伶长有前后眼……有时还争论的脸红脖子粗。
太阳傍了西山时,人们回来了,照例是女人先回家做饭,男人们便下河洗澡,洗掉一身的汗和土。一点阳光也没有了,人们才离开,湿漉漉地跑回家换了衣服吃晚饭,这时小河里已盛满了星星。
村里的人,村里的土地,便靠了这小河的滋润,一日一日地写着自身的历史。
日子过的平平淡淡,河水也流的平平淡淡,这河里没有过惊人的故事,这河边的人也没有过惊人的奇迹。似乎一个世外桃源,却又时时刻刻与历史相关联,不似秦朝遗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前些年在河东边吉塬上挖掘出战国墓葬群,出土陪葬品铭文戈等多件兵器,说明这里曾是古战场之一。
当年,徐向前、张国焘率领红四方面军路过此地时,村里的小青年屈银、赵新娃曾跟着部队当了红军。当然也有人在国民党县政府里做过事,在国军队伍里当过连、排长、参谋的。抗美援朝时,王家厚、李万朝、王拴曹等人也曾在“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雄壮歌声中怀着满腔报国热情奔赴朝鲜战场。
农业合作化时期,省劳动模范赵忠胜领导的“黎明初、高级农业社”也在全县创下一串串先进典型事迹。后来,村里也有过砸了铁锅吃食堂的壮举。“文化大革命”时,小学的张老师被整的上吊自缢,到如今他的二女婿当上了地区特殊教育学校的校长。
就像小河是安安静静地流一样,村人也努力地安静地生活,尽着一份在世的责任,不辜负了自然,也不辜负了祖先,一日一日地、一点一滴地创造着生活。但总照例有年轻的人想冲破这太安静了的地方,也像小河一样流出去,在世界上也拐几个曲曲弯弯,然后汇入那汹涌澎湃的大江大河、大海大洋里。他们读了书,总想创造出一个上代人所不及的、更广阔的生活。
想来,人生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譬如说,一个人在一个处所出生、长大,与周围的人、物、事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时候,便生出了一种幻想,想那外面的世界是如何地大,京城是如何地繁华、热闹,渐渐地且又生出一种志向来,非要出去闯荡一番,体验那小天地之外的滋味,做出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来。也许,最终是从这小天地出来了,也见了大的世界,体验了人生的千般酸甜万般苦辣,也做了一番即使不轰轰烈烈,也不至于默默无闻的事业,却又时时为那喧嚣所忧,生出厌恶来。若这时想起家乡,就会觉得有一种东西紧紧地牵了你的魂,牵了你的梦,这东西如游丝缕缕,看不见,摸不着。渐渐地想起来,也许就是一座竣峭的山,一棵古老的树,一间低矮的茅舍,一条清亮的小河,一个红衣的少女,一个白须的老翁,一碗喷香的家常饭,一声亲亲的乡里音……总牵得你心发颤,生出无限的柔情,无限的依恋来,几乎令你恨不得抛下自己在外的一份责任,匆匆赶回去,扑进你少时摸过鱼的小河,扑进你少时拣过柴的大山里……
大约是无人说得清这心绪的了。
且让它悄悄地存在罢,如这小河,轻轻地,悠悠地滑过,总也没有消失的时候,让恋着家乡的人们久久地咀嚼这般感受,梦中长久地流着这思念的小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