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远去的金钱河金钱河
没想到它这么快就离我远去。就像夏天昨夜还在身边,早晨醒来,凉风阵阵吹就立秋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时不知所措。
家门口的金钱河是丹江流域最大的支流之一,它不是一条无限延长的玉带,也不像一道无边无际的光影,它像一把尖刀,不柔软,也不坚硬,穿越在弯弯曲曲的峡谷之间,时而缓慢,时而疾驰,时而在原地打旋,歇口气然后继续前行。形容一条河最贴切的比喻,在我看来,它更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它实在是太淘气了,以前我是多么爱它,又是多么恨它。
有关金钱河与我之间最深的印记,也是我从小恨这条河的根源,在我六岁那年夏天,与小伙伴们去金钱河里游泳,回来后我发高烧了。母亲背着我步行两公里去村里治病,那时候村子里医疗条件很差,村医给我打了过期的青霉素,导致我后来成了聋哑人。我曾无数次跑到河边,对它充满敌意,朝河里掷石头,撒尿,甚至对它进行无休止的咒骂。上了初中之后,我对这条河渐渐失去了恨意,每当在河边散步,听河水窃窃私语,看这条长河从眼前流向天际,我对这条河,开始态度转变。
我所在的村子是一块盆地形状的村子,四周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树还是树,当然还有这条将一座座村庄分隔在两岸的河,河的两岸因为河也就有了两条或者两条以上蜿蜒迂回的公路。之所以叫金钱河,或许是人们对它无尽的期许,对它无比的热爱或者更多,梦想着这条河像天河一样,有着无数的金钱在河底流动,能给两岸人民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小时候听父亲说,有一年河里发大水,村里一家户姓的伯伯在河里捡了一袋很值钱的东西,因此成了村子里的万元户。这个传闻让村里人既惊喜又羡慕,每逢发大水,总有老人和小孩,不顾生命危险都要去河边走走,他们会打捞一篮子上游冲下来的南瓜,苹果,玉米,还会有一些木头,他们将这些木头搬到岸旁,待晒干后拿回去当柴火。大水变浅的时候,渔民们背着渔网,会捕到丰美的草鱼、鲫鱼、黄花鱼,运气好的时候也会捉到一两只比脸还大的鳖。金钱河里的鳖全身都是宝,只要渔民捉到它拿到镇上去卖,能换很大一笔钱。总之金钱河里,有很多捞上来之后可以换成金钱的东西。村民们乐此不疲,年复一年地做着“金钱河里捞金钱”的美梦。
小时候我们这帮野孩子,将金钱河当作一年四季最好的天然乐园。春天河水苏醒,万物因绿意而欢腾,因河流而清新,阳光好的时候,我们陪妈妈去河边洗衣,捡一些漂亮的石头。有很多漂亮的水鸟从头顶飞过,有白头翁、天鹅、花鸟、金嘴翁,这些鸟都是我们最喜欢追逐的伙伴,尽管我们知道追不上它们的翅膀。我们在河边打水漂、堆沙塔、挖水道,在沙滩上写写画画,写着我们的小秘密和一辈子的誓言,很小心地将这些悄悄话埋起来。春天里的金钱河,就开始有了元气复始的模样,至少不像冬天灰头灰脸。进入立夏,这条河才是一年之中热闹的开始。每当帮父母收割完麦子之后,在河边洗把脸,捧着双手掏一口干净的水送进嘴里,那清澈见底的水,比山泉还甜。再从背篓里拿出从树上摘下来的杏子,野果或者从地里拔出来的花生、红薯,在河里洗干净了,囫囵吞枣地吃,割麦人一天的快乐也这样心满意足,就这样简单而幸福。夏雨来临,金钱河就开始了它一生中最宏伟的姿势:咆哮般从上游奔流而下,河床越来越深,河岸越来越宽。夏雨连续下了一个月,河水越来越深,最深的地方也有十米深。出生在这里的孩子没见过这么来势汹汹的河水,它淘气地冲走了公路,冲走了房屋,冲走了庄稼,也冲走了家畜,也冲走了意外落水的人类。人们怕它,怕它比一群饿虎还凶猛。人们也爱它,它灌溉与贡献了两岸村民的十里荷塘,百里稻秧。每当洪水退后,村民还是很热情很自觉地组织家家户户去修理河堤、水渠、公路。每到稻秧疯狂生长的季节,就是我们这帮野孩子与金钱河玩耍的时刻。一到放学后或者周末,一群孩子匆匆吃过饭,就去稻田里放水去了。稻田里的水是从金钱河里拦截进水渠里的。有孩子在稻田里捉银花蛇,也有的孩子在稻田里捉黄鳝,捉到的东西都拿去卖,挣学费。女孩子胆小怕捉这些,只能做着给稻田放水的活,有时候遇到蛇,吓得女孩子边喊边叫,丢下鞋子就跑,将别人的秧田踩得面目全非。秋天,金钱河也就进入了它一年之中寂静又喧闹的时刻。准备收割水稻的人们,还是要一脚一脚地蹚过河,河水冷得刺骨。为了季节的丰收,有村民在河上搭了一座独木桥。独木桥一直从秋天架到立夏来临之前。冬天来临,河水也就渐渐干涸,石头结冰,河床下的一切也暴露在眼底,很多鱼类与昆虫的躯体堆积在石头底下。河流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神威,它变得越来越浅,浅到脚趾,深到膝盖,但它从未断过气,一直奔流不息。这里的山,是秦岭十万大山中特不起眼的一角,正因背靠秦岭,所以这里的气候,要比其他山区寒冷一些。雪下得又深又大的时候,所有的村庄,除了金钱河还有一些暖意在哈气之外,别处毫无生机。
金钱河是我记忆中最美的一条河。而现在,这条河即将不复存在。不知是从高中开始,还是大学开始,金钱河两岸的村民,贪婪地选择了依靠这条河来生存与发财,采石挖沙,搬运石头倒卖给城里人与外村人,很多庄稼也因采石挖沙,河床下榻,水渠干涸,成了一片荒地。以往素有陕南小江南之称的稻田、荷塘,再也见不到了,金钱河里几乎不见鱼虾,更不见其他鲜活的生命在河底游动。现在它元气大伤,以往的神采与汹涌英姿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孔夫子骗了我。他曾在河岸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今逝去的,何止是时间!我那一去不返的金钱河,到底去了哪里!它是不是在世间的另一个时空里,成了另一副奔流不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