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的笛音
一些特别的经历,总会留下一些特别的记忆。
一趟历时半月的自驾游,我跟随澳洲人大卫夫妇穿越在澳大利亚内陆,感受着这片巨大而又孤独的大陆板块不同区域的地形地貌。和东南沿海地带树木青葱截然不同,澳洲内陆腹地荒芜枯焦,红褐色的土地平坦而连绵,笔直的公路伸向天际。
善解人意的大卫夫妇,怕一望无际的单调景色添我午后困顿,问我是否愿意听听音乐提神。“Goodidea!”——我欣然颔首。
看他们摆弄CD碟片,正猜想会是那种类型的英文歌曲?待音乐响起,却是我耳熟能详、此刻离我遥远的、故乡的民歌民谣:《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九九艳阳天》、《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在异国寂寂的旅途,聆听来自故园熟悉又悠远的音乐,我双眸,渐渐水雾盈盈——不只为深情而略带伤感的旋律,更为旋律中我听到的笛音——当年我那青春英俊的小舅舅吹奏的笛音!
我倾向于相信一个人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固有的品性。后天的栽培,只是在某种程度上使之有了层次上的或深或浅、或高或低。
小舅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都是“无文化”的农民。自幼顽皮的小舅舅不太受得了学校的管束,早早辍学。但早早辍学的他,却是一枚地道的“文青”。兴之所至,勤奋自学、且学有所成。
他喜欢习字。当年贫困的家中自是无闲钱买笔墨纸砚供他“胡闹”。于是,我们就有这样的共同记忆:金石竹林居大厝内的晒谷埕,但见他提着水桶,蘸着毛笔,以埕口作宣纸,日日在其上练书法。记得儿时,外婆灶间巷内墙壁上有着小舅舅楷书“静吧”、“吧静”清俊墨迹。当时幼稚的我,镇日无聊发呆,便一遍遍揣摩其“静吧”“吧静”含意。于今觉得,“静吧”二字也许是好动的小舅的“自勉”,就如迅哥儿在“三味书屋”课桌上刻下的“早”字。至于那“吧静”,可能如同鲁迅独特的重复文法“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吧?!
文青小舅的绝活是笛子独奏。在削下毛尖竹子自制成一枝枝土笛,在不绝于耳、不堪其扰的“呕哑嘲哳难为听”之后,他终于成为四乡六里知名的吹笛好手。“自学成才”的小舅,习笛过程是否有高人指点,我不得而知。但他跟一群同好,切磋技艺,却是常事。于是,金石宫前榕树下,三、五人吹拉弹唱,围观者众,便成了夏夜一景。也是从那时候起,诸如《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连同小舅的笛音,深深植根于我的记忆。
后来,小舅参了军。据说在部队,藉着特长,他当的是文艺兵,摸笛子的机会仍然多于摸枪杆子。从部队复员回家,脱下军装,仍是一介农民。又是吹笛的本事,使他得以到城里“赚政府食”(外婆语)。
我长大后,各自为生计奔波,再没听闻小舅吹笛。
有一年,不记得何事大家庭吹响集结号。居住各地的亲人如候鸟般齐齐南飞,回到古城。欢宴之后,意犹未尽,唱起卡拉OK,小舅点了一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歌声清亮优美,如同当年笛音。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小舅咧嘴而笑、一笑那个小虎牙又若隐若现——眼前的花甲之人,分明还是当年顽皮机灵的少年。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终究,这匹不爱受管束的马儿,洒脱地、远远的跑了,跑到另一个美丽的地方。也许,某个时刻,蓝天白云底下,我们的心中,仍会有他青春的笛音回响——就如此刻,在旅途,在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