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往事
不喜欢桐花多年。觉得它肥俗,香气浓烈逼人。落花时,样子邋遢。
在小镇上场口,曾有几棵梧桐,谷雨之后,桐花最盛。
少年时母亲靠卖水果艰难供养我们两兄妹,水果摊就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那是白桐,也叫泡桐,粗壮,高大,枝叶覆满头顶天空,挡住了阳光。在学校放假的日子,我也会帮母亲卖卖水果。桐花开时,树下的空气还有些清寒,看别人家炊烟升起,肚子咕咕叫——母亲一定正手忙脚乱地做饭吧!也是在那时,我知道了桐花是粉紫色的,浅浅的粉紫,隔着春光与烟霭看去,竟像是颜料在水里化掉了,化成一团不干不净的灰白色。这样的灰白色,是薄凉的,像日子,不过节也不做喜事的乡下日子。寻常的日子。
有一回,朋友跟我描述她在乡间看到的桐花有多美,我心里想笑!桐花能有多美?匆匆一见,如旅途上的艳遇,不负责洗臭袜子,也不用油污满身地下厨房,没熬过漫长的相看生厌的时光,那情感自然是轻吐芬芳。
想起从前我家老屋后的那棵桐树,春暮的雨惆惆怅怅地下,屋外的墙角处,腐烂的树根边,生出了一簇簇的野蘑菇,肥厚的桐花花瓣铿然坠落,砸在滑腻的湿地上,混进潮腥的蘑菇丛里,一起腐烂。空气里,桐花的味道又湿又重,缠绕不散,像玄奥难解的命运。
夏天,算命先生坐在村场口的桐树阴下,一卦一卦地算。他说人在命运里走,逃也逃不掉,命运如网,纠结不止……
母亲喜欢请人算命,给家里每个人都算。记得一回抽签,母亲让我抽,待我极不情愿地抽出一张,展开一看,那是一个女子,骑一匹白马,又矫健又威风。图边说的什么,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我是喜欢那匹马的。其实我也想骑上那匹马,逃!逃离乡村,逃离我妈妈我奶奶那样的生活和命运。我不想自己就像一朵桐花,开得那样粗陋,那样没有花的样子。花的样子应该是轻盈的,鲜丽的,香气袅袅像细细的柳丝,像飘飘洒洒的早春的细雨。
如果做花,我不想做一朵桐花!
像逃离一场指腹为婚的旧式婚姻一样,我试图以自己的不甘和倔强来逃离古旧乡村,逃离古旧的生活方式。我要追随理想,试图走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出门读书,风花雪月地写席慕容体的情诗……
可就在一个黄昏,散步,路过一户人家的院前,竟是久久流连,舍不得离去。那是极普通的一户农家,两层半旧的小楼,门前用竹篱笆围出一小块菜园,里面种瓜种豆。房子东边,立一株高大桐树,紫色的桐花累累簇簇盛开,远看去,花开灼灼,如蒸如煮,花气熏天。房子无人,静悄悄锁了门,只有那一树桐花火辣辣地开,繁花锦绣,那么殷勤地庇护着小楼和院子。
一块园,一树花,一户人家。静谧,安稳,寻常。寻常中透着人间烟火的亲切,满眼盈盈的美意。
桐花到底还是美的!
回想少年时,偌大的桐花阴下,坐着三小间覆有青灰瓦片的房子,我踩着满地的潮湿桐花去上学。那画面,隔着二三十年的光阴,现在回头看去,才看出了一种人间的简静与清美。
寻常朴素的物事中所包含的美,要过完小半生,才能懂得。就像走进中年,才懂得平常心的可贵。
我在房顶种菜,种没有农药没有生长激素的蔬菜。希望儿子在我身边成长的年月里,可以吃到最健康的菜;也想,一慰我渐渐滋生的回归田园之心。一文友说他少时割猪草,割稻子,什么样的农活都干过,我心里一阵潮湿:是的!我们都是逃离者!可是,如今又聊起油菜花、说起青葱的秧田,内心无端地感到亲切。回望走过的路,还是向往挖一亩塘种几亩地生个孩子的日子,是那么地温馨而静好。
原来,一直都不曾逃离!如果是花,我也愿自己是一树桐花,在尘世之间,一花,一园,一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