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籽花开的往事
今年的春天来得有点早。
南岳红星村的田野早已金黄一片,人们穿梭油菜花海,踏青访春。没人注意到,朱陵宫外的稻田里,有一片不争自俏的“小精灵”,星星点点,在春天的田野低调地绽放。这便是草籽花,却有个诗意的学名叫紫云英。
草籽花虽说是花,在农村只是种来喂猪、作肥料的一种植物。三四月份,几场春雨过后,草籽花便盛开了。田野里的草籽花茫茫一大片,远远望去,犹如成千上万只蝴蝶,在抖动着翅膀。记忆中,这种粉紫色的小花开得分外鲜活,如轻烟缠绕飘忽而来的粉紫色……
草籽花曾经是我们女孩子最爱的玩具。
田野里开得正艳的油菜花,大人们是不让我们摘着玩的,那是要结菜籽榨菜油的,至于枝头的桃花李花,也只能弄上两枝,插进花瓶里。只有这种草籽花,不娇贵,摘多少都没有人介意。
我的家住在山坡上,站在坡上放眼望去就可以看到田野里那一大片的草籽花,村里几户人家住的散,但就近的几户人家女孩子一数也有五六个,一声召唤下便聚拢来了,正而八经地可以过一回家家了。
参与的人小到四五岁,大到十一二岁,坡上的映山红别下几枝,插进土里一圈隔开,就分家了。清嫩细致的花茎串在一起,这些花儿就成了耳坠,在耳畔伶伶俐俐地晃。一把草籽花缠在一起,这些花儿又成了别致的手镯,套在腕上,越显出素手纤纤。编成花环,往头上一戴,瞬间仙气十足,如七仙女下凡。凤仙花揉碎了挤出花汁,匀在脸颊上,指甲上,便是胭脂水粉,虽然简单,却也精致……如此三下五除二,姐姐妹妹齐上阵,泥土当饭,白木花做菜,树叶盛上一碗,用树棍子夹着你一口,我一口,真戏假做,假戏真做。
玩累了,大伙顺势在一大片粉紫的草籽花丛中躺下,看蓝天白云,听柔柔春风,蜜蜂嗡唱,呼吸着淡淡的草籽花香,泥土的清香,编织着童年的美梦……这样,我们一直玩到太阳偏西,夕阳田垅中,回荡着大人喊我们回家吃晚饭的声音,我们才“卸了妆”,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好景不长。花香遍地时,草籽花便在轰鸣的机器声中,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垅里犁田机嗒嗒嗒嗒地响,整个大地仿佛跟着一起抖动,翻起的泥巴把草籽花整个掩埋起来,那一片迷离的淡紫色,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减少。泥土胚子翻起来,波浪似的花带眼见着就覆没了。
我家的田遭人嫌弃。田在低处,是淤泥田。驾牛犁田到拐角处,牛踩进淤泥里出不来,驾牛人提不起犁,也摁不动犁把,犁尖子吃泥越来越深,牛就更加使不上劲,抽鞭子也无用,蹦嚓一声,犁箭中断,驾牛人作不得声,只借机骂拉犁的牛,骂牛的祖宗八代,弃了田而去。后来,犁田机也不愿接我们家那亩田的活。
爸爸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不会嫌弃,便轮到他出场了。
爸爸背着个锄头,穿着过膝盖的长筒套鞋,毛毛细雨中,戴着顶草帽,穿着干活的衣服,像出征的战士。好奇的我也会跟着一起出门。
蒙蒙烟雨中,爸爸双手紧握锄把,卯足了劲,挥起锄头,翻起一胚泥土,草籽花抖动了一下,就被土胚子重重地压下去,掩埋在了泥土里。我就想,不管草籽花长得好不好,开得艳不艳,最后都是要融进泥土里的。没过半个小时,田边上的两条土已经整齐地翻出来了,爸爸已经出汗了,脱了件外套递给了我,我才发现,春雨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打湿了爸爸的外套。
爸爸唤我回家,我只好拿着外套踏上田埂。回头看到爸爸喝了一口水,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握紧锄把继续挖土。乡野的天空被毛毛雨压得更沉了些,已经看不清远处的风景,只听到嗒嗒嗒嗒的机器声从这雾气里传出来,又突然间停止了。我想,犁田机大概又犁完一亩地了。
乡村的一日三餐是不守时的,赶上春耕农忙更甚。妈妈每天要上班,做农活的爸爸总想着把这半亩地挖完再回家,结果午饭点过了,也不见爸爸回来。妹妹嚷着肚子饿,不到十岁的我,人生中第一次勉强下厨,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炒白菜熟了,但是味道真的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即使不好吃,也送了一碗饭菜给垅里挖田的爸爸。
爸爸收了锄头,取下草帽,就着水沟洗了手,拿起热腾腾的饭菜扒了起来,还不时夸我做的好吃。我这才看到,爸爸秃顶两侧的头发已经脏乱,额头已经湿透,还不时冒着热气,单薄的毛衣上又笼了一层水珠,手掌心已被磨红,生了老茧的地方又磨出了泡。我望着爸爸粗糙的手,心里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再看看眼前的这片田,草籽花已经没了一半,细雨蒙蒙中,剩下的那一半草籽花在眼中渐渐模糊了。
草籽花太平常了。它所有的开放,似乎就是为了听到犁头翻卷土地声音的那一刻,泥浪翻起,归于泥土。朴实的爸爸,深爱这片土地的农民,他们平凡朴实勤劳,用一双手默默地耕耘着这片土地。他们的命运,一如这草籽花。
现在,农村已很少种草籽花来作肥,回到家乡,也只能偶得一见。朱陵宫外的紫色小精灵,如今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晃着小脑袋,摇曳着岁月寄来的一抹淡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