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
一生中,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随时光远去,比如青春,比如初恋。随着皱纹一条条出现,头发一根根变白,物质的山脊一天天增高,精神的水土却一天天流失。人到中年,口袋比以前臌胀了,内心却越来越空虚。幸好,有一样东西始终为伴,填补着我精神的空洞,让我的生命充实起来,始终未能坍陷。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做舟”,这是我从小常念叨的话,几乎是座右铭。这句魔法般的话,最初是父亲教会我的。父亲当过几年乡村教师,肚子里颇有墨水。后来,两个姐姐也当了教师,在县城最高学府任教。全家六口人,有一半是啃书本的,我也受到熏陶,算是半个书香门第出身。更值得炫耀的是,去年老家一个亲戚写族谱,竟然发现,我爷爷的爷爷的哥哥,曾经是个进士。那年月,当个秀才就开始摇头晃脑,当进士,光鲜的程度可想而知。
大概是身体里的遗传基因作怪,我从小就嗜书如命。然而那时,正赶上文革,能找到的书就那么几种。在今天看来,那时的书,都是一个模子刻的,无非唱高调、喊口号的词语组合,根本谈不上趣味性。然而,我还是读得津津有味。那时,我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狗,四处寻找印着铅字的纸张,哪怕是垃圾堆上的几页残章,都会成为香喷喷的骨头。在精神食粮严重匮乏的情况下,我想出办法,自己画书。之所以是画不是写,是因为,我的杰作以插图为主,类似小人书。没想到,“四人帮”倒台后,我美术和文学都有了成就,绘画代表全校去参加县里的比赛,作文考了全班第一。其实,我明白,其中原因归根结底还是看得书比别人多。
小时候,家乡是没有。白天看书,大都找个犄角旮旯,课外书一般不在学校看,太吵。夜晚,在家里看,一盘土炕烧得热热乎乎,点燃油灯,炕沿旁边坐下来,书本一摊,滋润。滋润也只不过一个时辰,煤油精贵,不能半夜五更地耗,书正看着来劲,母亲一口气过来,灯灭了。月圆之夜好一点,我会揣着书,偷偷溜出去,夏天坐院子里,冬天钻进背风的羊圈。有一年冬天,我借到了《红岩》,未到天亮就在羊圈里读到结尾。那些羊,在冷风里打着哆嗦,嘴角的口水结成冰,巴不得多个伙伴儿,大家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羊圈,是这辈子印象最深的图书馆。母亲一觉醒来,发现炕上少了人,穿鞋下地,把我从羊圈提进家,一边摘我身上的羊粪,一边打我的屁股。从那以后,母亲心一软,家里油灯的光亮就延长到后半夜。
如今,琳琅满目的图书摆放在图书馆的架子上,像一堆永远吃不光的桑叶,而我却不像从前那样如饥似渴了。不过,我依然保持着阅读的惯性,每到一座城市,图书馆是必去的地方,唯有在那样的环境,才能获得精神的最好安宁。我看着堆积如山的图书,看着稀稀拉拉的读者,回想起当年,心中五味杂陈。
2003年,我离开家乡到石家庄市工作。上班不久,赶上非典肆虐,单位放了长假,也就有充足时间泡图书馆。虽然每天进出图书馆,都必须接受体温测试,但每日必去。时间一长,把门的两个戴口罩的大妈与我混熟了,只要我一来,她们就开玩笑说,二书虫又来了。她们说我二,并不是说我傻,是因为,这家图书馆,还有个更大的书虫。
大书虫年纪比我大,一头灰发,胡子拉碴,上身穿已经变成褐色的白半袖,下身是褪了色的米黄短裤,脚上耷拉着塑料拖鞋,没穿袜子,脚指甲很长,里面有泥。我第一次走进图书馆时,就看到他。非典期间,挺大的屋子只有他自己,格外显眼。起初,我以为他是流浪汉,进来吹空调避暑的,后来发现,他每天都在,且从未离开。我来时,他已来了;我走时,他还未走。他看书时聚精会神,旁若无人,我与他,没有交谈的机会。后来,门口大妈告诉我,他叫书虫,三个月前就造访这里,渐渐和馆长混熟,吃住都在图书馆,夜晚就帮助值班,不要工钱,只求读书。
我从未听到大书虫说过话,偶尔见他吃东西和上厕所。他一边看书一边啃面包,出恭也很速度,一般不足三分钟。非典警报结束时,我要正式上班,就抓紧最后一天来读完一本书。这一天,奇迹发生了。大书虫突然走近我,紧紧拥抱我一下,大声叫着,说他成功了。我问他什么成功了,他回答,一次风速下降,燃气浓度增加,可以改为手动控制!接着,他又机关枪般说了一大堆名词和公式,我根本听不懂。我只能问他关键性问题,他的职业。他回答,锅炉设计师。他回答了问题,就夹着一大堆手写的资料冲出图书馆。从此,大书虫在我的世界消失了。我能想到,他的世界依然在这个多重宇宙中洒满阳光,阳光下,他身穿崭新的衣服,光洁的下巴拖着微笑,站在领奖台上,他因给这个世界创造了新的财富而荣耀一生。
离开这家图书馆时,我站在出口,回眸整个大厅。洁净的地面、明亮的窗户、雅致的书架、舒适的座位,一切都永恒地定格进脑海。不知有多少人怀揣梦想走进这里,又有多少人,带着成功的喜悦走出去。
我回眸时,看到大厅里坐满人,唯一空着的那把椅子,残留着我身体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