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繁花为你芬芳
那已是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下午放学之后,我坐在那张极其简陋的课桌前,写完了老师布置的作业。便收拾书包,一溜儿小跑回到了家。进了家门找到那个熟悉的玻璃瓶子,走到外婆面前说:“我去逮老鸹虫了,让咱家的鸡多下蛋。”
门外已经有英子在等我,郊外那片果园,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一路走着,就闻到了花香。园子中央有棵巨大的桑椹树,桑椹树下是一口古井,辘轳的摇把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井水清澈甘甜。
果园一带的土质是沙土,细致而松软。每到春季,在这一片桃红柳绿中,都会飞舞着许多老鸹虫。有一种是黑色的,一种则是铜色的。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站在树下,用力摇动树枝,昏昏欲睡的它们就被摇落一地,黑乎乎一片,我们就赶紧动手把老鸹虫装进自己的瓶子里。
在我的印象里,老鸹虫,最大的用处就是回家喂鸡。鸡吃了以后下的蛋又大又多,蛋黄会显现出桔红色,营养也更加丰富。但是鸡下的蛋是多了,却被外婆存在瓦罐里不让吃了,疑惑中问外婆,外婆说:“想不想去邢台?你姐的工友得了肺结核需要营养,要咱们多攒些鸡蛋给她送去。”听外婆说能去邢台,我一下子就雀跃起来。邢台,我姐姐工作的城市,那里有宽阔的马路,古香古色的清风楼,还有5分钱一支的奶油冰棍,更重要的是,在那里可以看到我亲爱的姐姐。
满载而归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忽然看见了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在我家门口,难道是姐姐回来了。急匆匆往家赶,却看见我的父母和两位干部模样的人一起上了车,车子启动之后,一路疾驰而去。
回到家里,我忙问外婆,外婆抹着眼泪说:“你姐姐厂里来人把你爸妈接走了,说是你姐出了工伤事故。”出了什么事故?我姐现在怎么样了?外婆摇头说不清楚。失神的我手里那个玻璃瓶没拿住,一下子就跌落在地上,老鸹虫子撒了一地。院子里的老母鸡立刻扑棱棱围上去抢,我的心就像那一地黑黑的老鸹虫,顿时乱做一团。
我的父母被吉普车接走之后,因为通讯不畅,再无音讯。我的姐姐是死是活,究竟怎样,一无所知。外婆在失魂落魄中为我们做晚饭,有一搭无一搭地烧着火,心不在焉中饭已经开始糊了,她毫无察觉还在一把一把往灶膛里添着柴火。直到糊味窜满了整个房间,掀开那口铁锅,一家人的晚饭只剩下浓烈的烟。那股浓烟就像乌云一样,弥漫在每个家人的心间。
那是多么难挨的一夜啊。乍暖还寒时节的夜晚,风尚有几分寒,比风更寒的是我们的心。我和哥哥一次次去门外等候,又一次次失望地回来。父母走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六神无主。那一夜,遥远的天穹挂满了繁星,一眨一眨闪着神秘的光亮,奇怪地打量着夜深难眠的我们。我和哥哥坐在院子里的梯子上等,数着天上的星星,期望我亲爱的姐姐能够平安无事。在梯子上坐久了,又爬到房顶上眺望,盼望远处的公路上能有那辆亮着车灯的吉普车归来。上去又下来,转来又转去,父母一夜未归。一家老小在凄惶的等待中,度过了那个极为漫长的夜晚。
第二天,期盼中的父母终于回来了,我的姐姐也回来了,然而,那个爱说爱笑温柔美丽的姐姐,她已然失去了生命魂飞西天。跟着父母回来的是她那早已冰冷的遗体。
肝肠寸断的悲伤中,怎能忘记姐姐回家过年时的欢喜场景。记得那天下着大雪,天快黑的时候,我和母亲推着自行车去汽车站,顶风冒雪接回了姐姐。
那个夜晚真是幸福可餐,外面风雪弥漫,家里炉火正旺,每个人都沉浸在姐姐归来的喜悦中,品尝着那浓浓亲情烩制的盛宴。
姐姐兴奋地讲述着她在冶金厂的工作、学习和生活,说已经有男孩子喜欢上了她,有事没事就爱瞧上她几眼。母亲说那你呢?你喜欢他吗?姐姐立刻绯红了脸。那嘴角的一抹浅笑,那一低头的娇羞,多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春节过后,姐姐在依依不舍中离开了家。谁又会想到,谁又能想到,姐姐这一去,竟再也没能踏进这个家,那一别,就是生离死别。
没有人能够知晓,我亲爱的姐姐,最后是以怎样的心情去承受那突如其来的灾难。那一刻,疼痛和死亡的恐怖,一定紧紧地揪住了她那颗年轻的心。她一定挣扎过,想挣脱那死亡的威胁。然而,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姐姐,我年仅十六岁的姐姐,最终还是被死神带去了。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赶到邢台,看见自己的爱女躺在医院里,全身已经冰冷,父母心底的那份悲伤有多么沉重。
我看见我的父母双亲,面色苍白眼圈深陷,一夜之间就瘦了许多。姐姐是被一个大卡车拉回来的,上面放了许多的花圈。她没有再进我们的家门,就直接去了空旷的原野。
那个空旷的场院上,姐姐的追悼会挤满了人。我看见父亲哀伤的脸上,极力想保持平静的表情。在冶金厂的领导致完悼词之后,我的父亲也讲了几句话。他讲到了自己的女儿苗蔚,是怎样一个优秀的孩子,具备着怎样勇敢坚强、温柔善良的品质,是怎样的爱工厂,爱工友,孝顺父母疼爱家人。情之所切爱之所深中,父亲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淌满了脸颊……
我的母亲只是失神地呆立着,早已经是欲哭无泪,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仿佛是怕一不留神,就会失去她另一个女儿。
而我只是没头没脑地哭,一场又一场地哭。泪眼迷离中,我一次又一次注视着姐姐的遗像,黑色镜框里已变成照片的姐姐,依然是微笑地看着我,看得我心痛。
姐姐的遗像其实是一幅画像,是照着姐姐的一张小照片画的,画得还真好、真像。画像上的姐姐一如既往地恬静、美丽,她那微微上翘的嘴角,总是带着天使般纯净的微笑,让人永远无法心生杂念。
最后诀别的时刻,母亲攥紧我的手,上前和姐姐做最后的告别。我看见的姐姐,她并没有外伤,很安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姐姐的墓地,就选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那个时候,麦苗正是郁郁葱葱地生长,放眼望去是一片又一片的葱绿。姐姐的墓前有一棵梨树,此时,洁白的梨花正在静静地开放。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天下映衬的梨花更是雪一样的洁,水一样的清。微风吹过,一树繁花随之落下了缤纷的花瓣,那洁白的花瓣,顷刻间就像天空洒落的花雨,伴着那一锨又一锨飞扬的黄土,为姐姐这个早逝的红颜堆起了一座香丘。
葬礼完毕,坟茔堆起,昨天早晨还活生生的姐姐,就被掩埋在黄土之下。一家人回到家,相对无言,只有一场又一场的伤心和悲泣。我又看见了那只装鸡蛋的瓦罐,原本要给姐送去的鸡蛋已经装了大半罐。
可是如今,姐姐已撒手去了,一切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难以复还。
安葬完姐姐处理完后事,冶金厂的领导来我们家慰问,给了300元的扶恤金。300元就为我姐姐年轻的生命划上了句号,做了了断。300元,在当时,大概能够买两辆自行车,在今天,不够一顿饭钱,倘若去吃重庆小店里148元的天价酸辣粉,也就只够吃两碗。然而,钱多钱少,又有何意义?多少钱,能让我姐姐死而复生。那300元从进了我们家之后,就被母亲原封不动地交给了我的外婆,母亲在外工作,是外婆含辛茹苦把姐姐带大。那300元的抚恤金,就被外婆用两层手帕包了又包,揣在贴近胸口的衣兜里,一分都没有花过,就那样天天地贴着心暖着暖着。外婆知道,这是孩子的命换来的。
墓地一别,从此阴阳两隔。多少个黑夜和白天,那份刻骨铭心的想念,常常让我泪流满面。但是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见不到姐姐,听不到她的笑声,看不见她的容颜。只有在依稀的梦境里,纯净美丽的姐姐,她会轻轻地走过来,满含微笑在我的面前闪现。
梦醒来,亲爱的姐姐,早已飘忽不见。
此去已是经年,又是春暖花盛开。姐姐,梨花虽无言,亦可寄相思。就让这年年盛开的一树繁花,永远陪伴着你,为你守候,为你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