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三虎
十来个妇女或站或蹲在地头,说是等“老板”,比泥土还黑的贾三虎倒剪双手向她们走来。妇女们停止了唠嗑,大鸭子似的冲贾三虎叫着闹着,笑成一团。贾三虎嘴一抖眼一抖,也咧开嘴笑了,满口黄牙。我问谁是老板,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说:“大棚的主人呀。我们是外村的,到这村打工来了。”我偷眼看贾三虎,他的嘴一抖眼一抖。
贾三虎给贾寺院村当了八年的支书,90户的村庄,培养出60个棚户,他自己是第一个筑棚的人,如今连租带种十好几个,算得上地主级别了。可他一身脏旧衣衫,看上去纯粹就是个扛活的。果然旁边就有上年纪的妇女笑骂,“看你这个样儿,不知谁瞎了眼,选你当村支书。”口气里没有不满和嘲笑,全是亲昵和关爱。
2008年之前,贾三虎是腰缠万贯的乡镇企业老板。忽然,包片干部来了又来,接连五次,都是一个事,请他回村当村支书。他的父亲当了一辈子村支书,总结说:“当官就发不了财,想发财就别当官。”他想发财,不想像父亲那样一辈子当个穷村官。可是……他日子好过了,全村人的生活还不如意。道上到处是坑,雨雪一来,遍地泥泞,别说车了,人走着走着就会栽跟头。唯一的井成了废井,浇地先不论,吃水都得到外村求,甚至跑到镇政府取。镇领导愁得没招了,命令包片干部必须找一个得力干将,扭转贾寺院村现状。贾三虎临危受命。
修路数条,打井八眼,筑棚155个,是贾三虎上任以来的三把烈火。上一任村支书丁秀华说:“别看三虎比我小,嘛事都看得透,我就信他。当初筑棚,没人响应,我是第一个跟着他筑棚的人。头年挣了两万,赶紧把在外打工的俩儿子叫了回来,受那罪呢,家门口守着就来钱了,比打工挣得还多,一家人在一起多好。”难怪贾寺院村不空心,一派繁荣景象。
筑大棚看上去没什么,几根棍一支,弄张塑料布一盖,齐活。实则不然。要种,要卖,需要资金、技术,需要信息、管理。贾三虎都包了。没钱的他垫,不会的他教。他利用合作社和农村电商搭建购销平台,还建了大型冷库作为百姓地头上的固定销售点。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却连支部都搬到了村外的棚区,为了带领乡亲们致富,他以棚为家,豁出去了。
“三歪,小心别把人家镜头给憋喽。”一位庄稼老汉笑道。三歪?怪不得他走到哪儿,哪儿都像个坡。原来是他脖子歪,造成大脑袋长期躺着的姿势。管井的王兰华正好路过,悄声跟我说:“甭看俺支书脑瓜子歪歪,心眼不歪歪。一村人的事,大事小情他都操心,谁找他他都管。”
一抬头,兴彪合作社脱贫产业园中的“兴彪”二字让人感觉挺“虎”的。原来是百姓们帮着取的,说彪就是三虎,三虎兴了,他们都兴了。果然,个子不高的三虎兴了,大家都跟着“彪悍”起来。
我问年近54岁的贾三虎最后一个问题:“期间遇到过什么难处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说不可能,钱的人的,尤其全村三四百人,不可能没遇到过“坎儿”。比如筑大棚吧,乡亲们凭什么信你?他吸了口烟,看我一眼,嘴一抖眼一抖说:“你不花老百姓的钱,不沾老百姓的光,他们就信你呗。”
这么简单吗?也许日子就是这么简单,是我们人为复杂化了。采访结束,我们要走了,地头上的妇女们还在叽叽喳喳等她们不靠谱的“老板”。看她们如此闲散,我问她们:“你们为什么不自己筑个大棚?”她们嬉闹的眼神瞬间暗淡了:“俺们村可没人操心这个。”
有人来叫三虎,说招商的找他,盖公章的找他,好几个人在找他。他冲我嘴一抖眼一抖,歉疚地笑了笑,离开了。看着他躺着的脑袋一点点晃远,忽然觉得,也许不是他脖子歪,而是整个大地都在为之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