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野草一样燃烧
深秋的篱园里,野草们次第放缓了蔓延的节奏,任由一些情之所系的人帮它们了却了最初的夙愿。此刻,站在高处向远方眺望,你会发现他们忙碌而零落的身影。面对丛丛高过头顶的杂草,磨得雪亮的镰刀是他们手中挥舞的利器。纵使时光无法回溯,但我们依然可以想象,埋头凝视脚下的土地抑或立身聆听农作物的轻语,使他们保持了毕生的姿态。
一条宽阔的沥青大道笔直地伸向远方,两旁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由政府出资建筑、规划齐整的小洋楼。这个季节,总会有一些老人背着一大篓野草颤巍巍地走过街道,走进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洋楼。倘若此时你正好路过他们的家门口,你会领略到一番别样的“景致”:斑驳的内墙、凌乱的家什、成群的鸡畜……当视线倏地掠过太多不和谐的物体,或许你的眸子里多少会泛起一丝鄙夷的神色,情同我们有时候看到充斥于稻秧间的稗草一样,总想除之而后快。
杂草的一生多半是令人深恶痛绝的,这不禁让我联想起早就从祖母口中得知的事关眼前这些老人的往昔。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那当年还是孩童的父亲有一次不堪忍受饥饿的折磨,偷偷从公社的红薯地里拔了两只红薯回家啃了起来,随即便遭到几个干部的严加审查,最后是凡手掌上残留着红薯浆的地方皆被他们恶毒地用指甲剜去。而被扣了工分的祖母却只能无声地将悲痛藏在心底,然后流着泪四处寻找野菜、草根给孩子们充饥,后来我的一个年仅四岁的小姑还是被饿魔无情地夺走了生命。我无法揣度,至今都不敢去追探,这一切对一个母亲而言,对一个孩子而言,此后贯穿他们一生的是何等剧烈的心灵创伤?
时间是一味最好的疗伤药,往事越走越远,父辈们已将所有的伤悲或苦痛全然交给岁月的尘埃去掩埋。此时,那些被老人们暴晒过后的野草正在灶膛里愉快地燃烧着自己,它们跳跃着跌宕着升腾着狂呼着发出了毕剥的脆响,然后幻化成一缕缕炊烟,氤氲在小区的上空。那个曾经带头剜去我父亲手掌皮的老人已在去年深秋离开了人世,我永远都记得他弥留之际拄着拐杖徘徊在我家门口时的模样。佝偻的脊背,深深的皱纹,苍白而稀疏的头发,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棵站立在风中的野草。我静静地躲在门后张望,内心坚硬得如同一块决绝的石头。屋外秋风萧瑟,有落叶飘过窗棂,老人最后离开时凄然的背影终究打翻了我内心的五味瓶。在他出殡的那天,我听到人们在谈论,老人生前已将自己的小洋楼卖给了别人,所得的钱款悉数交给了居委会,遗嘱是给学校里的孩子们添置一些图书和设备。蓦然间,我的心头就涌起一种想大哭一场的感觉。
不远处的堤坝上,几个孩子在欢快地放着野火,金色的火苗深情地舔舐着枯黄的杂草,我分明看到,这深刻的燃烧里孕育着下一个不朽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