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碎笔
清晨出门,我的肌肤触及浩大无边的寒意。
大街上更冷清了,阳光无力地贴着地面,只愿就此罢手,去梦里重温盛夏的辉煌。路边种的是栾树,先前还热热闹闹,一边落着金黄的碎花,一边烧着红红的大火;如今却委顿下去,火灭了,和叶片一起改写颜色:褐色是对泥土的投诚。拐了一个弯就看见树种变换,两排槐树被秋风劫掠,留下的黄色依旧明亮,不同于其他叶片的枯槁。或许,它们不甘心就此落寞,再明亮一次多好。风不会罢手,无数片叶子飞起来。树枝像极了无力回天的大手,抓不住啊,什么都会消逝。
我裹紧了衣服,骑车向公司疾驰。风萧萧,落木无边。
到了傍晚的时候,一场雨落下来。我没带雨伞,只能任由冷雨打湿全身。夜色里看不见雨珠,我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一辆汽车驶过来,撕开夜的密谋,我看见雨水如此稠密,如同密织的网,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镜片也模糊了,街边睁开了一排路灯,光线被牵扯着,炸裂、飞旋、投射、演变,好像无数刺针。我多想有人给我送把伞,多想有一扇窗户为我而亮,可惜没有。
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已坏了,它对我的喊声保持淡漠。黑暗里,腾空的预制板放大脚步声,波浪在逼仄的过道四处碰壁,自己帮自己造势,暗夜里的未知物躲闪不及。换掉湿透的衣物,闲翻两三页书。困意总会突然造访,茶叶与咖啡已经失灵。我常想,离开校园不过两年,那时的活力丢在了哪里?一杯水冒出热气,茶叶舒展身躯。我起身走到窗前,灯光照亮地面,细长的柳叶、宽大的泡桐叶、模仿手掌的无花果叶都泡在水里,此时看不清色彩。对楼常常忘记拉窗帘,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饭,电视作为背景乐。他们不知道自己也是屏幕中的人物,映照一个人空旷的内心。
母亲打来电话,她提到房顶晾晒的玉米,经过几场雨,发芽的发芽、生霉的生霉。她一个人在家,无法将剥谷机扛到上面,只能盖上一层薄薄的油纸。弟弟在北京跑龙套,为了一场虚幻的明星梦,和父母闹得不愉快。离家时只穿夏天的单衣,母亲让我回去给他寄毛衣。父亲去了内蒙古,落了几场薄雪,泥瓦活已经不能干了,因为发不下薪水,他只能在那里等待。
第二天我回去了,车窗外的楼房快速后退,不久,我看见一片片新绿。它们那么突兀,灰蒙蒙的天空、无精打采的树木、雨水打湿的草叶组成灰冷的画面,却突然跳出悦目的新绿!麦苗那么柔弱,却可以列成队,最终改变季节的面目,想想就让人疼惜。也可以偶然瞥见枯立的玉米秆,他们交出口袋里的金子,却被村民遗忘在风中,像极了村庄的父亲。而棉花是村庄的母亲,她开花的时候笑一次,结果的时候又笑一次,露出洁白牙齿,那是因为,她看见了儿子婚床上的棉被、孙子的棉褥与棉袄。她会一直笑到落霜,最后成为干枯的柴火。
院子里的无花果,落去多半叶子。葡萄只剩下老藤了,叶子落在台阶上,有气无力的绿色,布满了锈迹斑斑的苍黄。母亲种的花已没有昔日的茂盛,月季与蝴蝶花偶然开了几朵,看见一地的枯黄便后悔了,木已成舟,想退进花蕾避寒,已是不可能了。只有菊花开得热闹,盆里的怀菊花有着清芬之气,墙角的大菊花好像烫了一头卷发,有的染上枣红色,有的染上金黄色,谁也不服谁,非要选出一个花魁来。
房檐下有玉米与棉花,它们需要交出水分,几只老南瓜是橙子的颜色,煮在汤里一定是甜的。苦瓜是暗黄色,它的皱纹已经失去坚硬,如同破口模糊的犁下之土。如果掰开,就能看见红色的内心、铜铸般的种子,那红瓤是甜的,一定在说着苦尽甘来的故事。也有新鲜的小白菜与蒜苗,它们和麦苗一样坚韧,敢于对风说不。
寄完了衣服,我和母亲一起去看病。她的肋骨在工地上摔断过,为了省钱,没有去医院就诊。如今留下了后遗症。我硬拉着她去医院。说完症状,医生怀疑肋骨以外还有其他隐疾,便开了许多单子,验血、胃镜、彩超……我陪母亲上楼下楼,排队,等结果。她一直说,算了吧,胃镜那么贵。我急了,说话声音变大,母亲终于不再说什么。做胃镜时,她像个孩子,忍受不了那分疼,一直想吐出探头。我和医生哄着她,才得以做完。电脑显示出脏腑的秘密,胃部有溃疡。最后开药,四盒共计200多元。母亲这次不再听我的,她没吃过这么贵的药,执意要去外面买。我们去外面的药店问了一圈,都没有,最后只开了最常见的药。
回来的路上我很难过。母亲肋骨摔断的时候我在读书,没有办法,如今工作了,却依然无法把她带进富裕的生活。有时候我真恨自己,曾经那么渴望出人头地,到头来还不是被生活压制,沿袭着父辈们的清贫。
母亲骑电动车,把我送到有公交车的地方。我坐进车里,她仍然等着。我看见她那么单薄,已经很矮了。头发经常染,却无法赛过时光的脚步。此刻,那么多白发露出来,好像秋风里晃动的芦苇。白露为霜,她已经步入生命中的深秋,可我没有长成一棵树。
车子开走了,她泛黄的面色,变成风里的一枚叶子。我的眼睛不听话地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