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琐碎的人 和琐碎的时光
一天下午,我订买了煤球,送煤球的人性格很暴躁。我只是习惯性地开玩笑挑剔说这煤球如何如何不好,他就怒气冲冲地说:“不卸了,我们拉走。”又说:“我们不走了,就等着你试,你试过了我们再说。”又说:“我们不要钱了,你先烧三天。三天后要是觉得好我们再要钱,不好我们就拉走。东西还是我的,钱还是你的!”我一边听他自言自语一边看他卸着煤球,心想他要是边笑边说这些话该是一个多么会做生意的人。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生意人难道就非得没脾气吗?
卸到最后,他把那些裂了缝的煤球一块块地砸到三轮车上,嘣嘣有声。有些没裂的煤球也被震裂了。看着他鼓鼓的脸,我不由笑了起来。
他是我的同事,年龄比我大许多。一次,吃饭的时候,他过来挨个给人敬酒,轮到我时,他说:“将来是要靠你拿工资的,对我好点儿啊!”似乎是一种随口的玩笑,又似乎是一种有趣的嘲讽。他永远也不会靠着我去拿工资的,我知道。可一时间,我居然想不起该如何去应对。只好沉默。而沉默是不合适的,仿佛我把这种嘲讽看得太严重了,又仿佛自己笨得不会去应对一句笑话。那我该怎么说呢?“没问题。”太自以为是了。“那怎么行?”似乎是在推脱。“我养活你什么呀,你还养活我呢。”这句比较合适吧。
可他已经走过去了。回到座位上他就开始吃鱼。突然,他被鱼刺卡住了。他剧烈地咳嗽着。我非常想去给他捶捶背,然而我没有。我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心里难过极了。
从裁缝店取回了新衣,对扣子不满意,便去找那个盘中式扣子的女人。她在刘庄住,全刘庄的人似乎都认识她。一问盘扣子的女人,便说:“是找小福媳妇的,腿是不是不得劲儿?”意思是瘸了。找到她家,看她给我盘扣子。她很聪明的样子,手脚麻利。五间屋子里,只有厨房和她做活儿的卧室亮着昏暗的灯。
“东边人家那条大狗真大。”我说。“那是条大狗。”她说。“您盘扣子很多年了吧?”“20多年了。”“有个手艺真好。”“就是没常活儿。到冬天才能旺一季。”“价钱怎么定的?”“一副扣子一块钱。”“挺好。”“是个事情,瞎干呗。”
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墨色,不知怎的,觉得十分亲切温暖,多年之前,我不就在这样的家里生活吗?这样底层的人,从来没有让我感觉陌生过。
每次做了好吃一点儿的饭,母亲都会先盛出一些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略放放就行了。”她说。这是给父亲敬献的仪式。末了还是我们把饭吃了。在生活细节上她是如此惦念父亲,然而有时候她又是那么拒绝父亲。她不喜欢父亲进到她的梦里。每回梦到他,她就会给我们讲一讲,据说这样可以破一破亡人带来的不祥。绘声绘色地讲完父亲在梦中的情形后,她都要拍一拍桌子,对着空气说:“你在干什么?让我梦见你干什么!”很不耐烦的样子。
当然,有了好吃的东西,她还是要在茶几上略放一放。
晚上,很久以前的一个同学打来了电话。似乎喝多了酒。“一直挺惦记你的,挺想你的。”他说,“不过是广义上的,你别害怕。”我说谢谢,心想即使是狭义上的思念又有什么可怕?我不会生气。我不能愤怒别人喜欢我,我甚至为此而感谢他。
他又问了我的许多近况,啰里啰唆、语无伦次。我静静地听着,不时地做一些应答。他常常这么打电话给我,我从没有给他打过,甚至没有问过他的电话号码。但是他仿佛从不在意。他的口齿是不怎么伶俐的,简直可以说是笨拙,然而每次接到电话,听到他粗布般的声音,我都会涌起一种很深的感动。
他曾经请我吃过一次饭。这次他又说到了吃饭。“见面时我还要请你吃饭。代表全国人民埋单。”我吓了一大跳:“你说什么?”他大着舌头又重复了一遍:“代表全国人民埋单。”我们在电话里都笑了起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和我开玩笑。
记不清楚有多少次了,我和一些人在一起亲热而近于无聊地闲谈着,打发着时光。家人,工作,朋友,初生的树木,凋落的花朵……谈所能谈到的一切。而实际上,我想,我们无话可说。有人频频地盯着表,想让针足快点儿逃离现在。但我似乎又不想告别,于是尽量挑拣犄角旮旯儿的谈资,好像宁可选择无话可说的尴尬,也不想面对单打独斗的寂寞。
多么脆弱,我的内心。我是想让它出来透透气的,可又怕它感冒着凉。它是那样纤细,娇嫩和敏感,又是那样坚韧,顽固和疯狂。
进来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大家像抓住了宝贝一样开始逗他。但他一直不说话。“有点儿反常。”大家说。我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睛,他仿佛有些茫然无措,又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周围的人。他的沉默一点儿都没有让我觉得奇怪。我忽然觉得他是此时唯一真实的事物。